梁果复凯旋般复职,在黑风口引起的轰动,恰如他当年复员回乡时引起的轰动。几天前还满怀信心地巴望他倒霉的人,这时都显得惶惶不可终日,其中最厉害的是李有德,一连多天称病在家,而老杨家和老梁家现在,则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老杨家大眼皮娘儿们,当天就宣布解除先前对女儿们的宵禁,并主动和道边儿重新拟定了孩子们的婚期,四个年轻人,从这一天开始,又重新相聚了。

“可是,”道边儿气得无可奈何,“这是你当初亲口答应的,如果现在变了卦,大财和得财就会一辈子打光棍儿的。”

两家人充分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家母亲开始对各自儿女的反常行为进行一番繁琐认真的研究。早晨,儿子上工后,道边儿摆脱了一群毛的缠绕,独自走进两个大儿子的房间,想从儿子们的炕上,现一些有益的启示。她先看到的是,儿子们的被子胡乱地放在炕上,已经很脏了。道边儿随手把儿子的被子掀了一下,马上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两个儿子的被子,已经污迹斑斑,比浆糊浆过的被单还硬实。霎时,道边儿脸上出现了做母亲不应有的红热,她恍然记起,公爹的服孝期限眼看就要过去,公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给孩子们订下的婚事,看来已经到了非办不可的地步了。道边儿心里滋生出一种内疚,觉得对不住儿子们,这门亲事实在拖得太久了。她顾不上眼下一大堆的家务活儿,也没顾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到老杨家去了,准备和老杨家商量商量,赶快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由于加紧走路,她的腿显得比以前罗圈得厉害了。

在得到大财悉心照料的日子展里,卧病的道边儿,终于有工夫把家里多年棼乱的往事梳理一下,这些都是因为忙乱,差不多快被她给忘记了。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却又觉得这些事就在眼前。时间过得多快呀,她几乎来不及屈指计算一下,到黑风口究竟有多长时间了,一晃工夫,她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世事的艰难,使她头上添了不少白,牙也掉了几颗。想想多年以前的那个晴朗的晌午,她和丈夫在父亲的箩筐里转悠着被挑到了黑风口,那时他们有多饿呀,仅比三两粮的日子强一点,他们本来不想在这里住下,只想要碗饭吃就走。但命运把他们留在了黑风口,而且经过爹的努力,他们终于在这里创立了一份挺好的家业。后来,她和哥哥结婚了。结婚的那天,哥哥还不像个大人,偷偷溜到南河套开冰车,结果遭到了公爹的狠揍,这件事儿,她一直觉得挺好笑,并常常拿来取笑丈夫,甚至当着孩子的面儿。可现在她却不这样了,有时她会疑虑重重地问自己,为什么自打结婚以后,家里竟遭到了那么多的不幸?会不会真的像结婚那天在场的杨大妈说的那样,因为父亲追打儿子的丑剧冲了喜?想想看吧,结婚后,倒霉的事有多少啊,早先,有人诬陷丈夫盗了老白家媳妇的坟,理由竟是丈夫长得像强盗,结果被日本人抓去拷打了一顿;几天后,大财他们在推倒的墙头里,现了一杆生锈的步枪,丈夫就变得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不顾后果地背着家里人去打劫,终于一天夜里失踪了,把一家人惊得什么样啊;然后一家人就开始替他服丧;直到十年后,他才死而复活,身上负了那么多伤,并且瞎了一只眼。可是,从他一回到家里,就让人感到他身上阴森森的血腥味,大家都相信,他不再属于老梁家了。这一点,几天后就被他的荒唐行为给证实了,先是一群毛像猪崽子一样鱼贯出世,把自己的妻子推向苦坑,可他嫌这还不够,又掀起一个又一个运动,叫那么多人跟着遭殃,三两粮,一下子就饿死全村三百人。而对自己的亲人又怎么样呢?他那么热衷于生育一群毛,指望将来统帅他们去解放全人类,可是当毛们呱呱坠地,他连管都不管,好像孩子们不消穿衣吃饭,只要呼吸空气就能长大似的。而对待两个早已过了结婚年龄的儿子呢,他的做法简直像个流氓,尽管香阁香琴都是黑风口出类拔萃的姑娘,孩子们打一小就在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当父亲的,却嫌弃香阁姊妹,千方百计在孩子的婚事上搅闹,好像他不是孩子们的父亲,倒像一个争风吃醋的情敌。公爹死了。他老人家为了这个家,苦苦挣扎了一辈子,可丈夫,这个做儿子的,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仿佛死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一头气力衰竭、老死的牲口,只是因为不能吃它的肉,才用半张席子把它裹了,草草埋掉。老人已经过世两周年了,可丈夫竟连一点祭典仪式都不准搞,还说什么祭典属于迷信活动。

经过毒药折磨的黑风口人,现在只好把充饥的目标转向树皮草根了。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他们把黑风口山上的所有树皮都品尝遍了。经过反复咀嚼和试验,他们最后找到了一种最理想的充饥树皮,那便是榆树。这种树皮口感好,咀嚼时没有一点苦涩味,入胃也不会引起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利便、耐饿,最关键的是,它不会引起浮肿。短时间内,榆树成了黑风口人袭击的目标,人们像疯子一样,到处寻找它。只几天工夫,黑风口附近的榆树,便像不知羞臊的赤裸的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风中,雪白的一片。连树口挂钟的老榆树,也在劫难逃,从此成了一株枯木,像垂死的人,向空中伸出一只手。

“但它能让我们痛快地大便,救活我们的命。”一些被憋得慌的人,讨厌心火盛这时的忠告,担心他的话,会引起不良后果,破坏他们迅排便。

老海南的话被奇迹般地证实了。当天夜里,黑风口饿死了十二人。梁果复以无产阶级的同情心,宽宏大量地向死者的家属分别捐送了半领席子。倒不是生产队出不了钱给死人做棺材,问题是,照目前的情况看,如果将死人装进棺材,黑风口全村的男人,将抬不动一口棺材。这样,死者家属只好用半领席子,卷起死者,草草将死者打进阴府。

“说什么呐?”他问。却没人应声,这就引起了他的好奇,相信这群家伙是在谈论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在一系列不动声色的巧妙的盘问下,到底有个素常黑风口人共认最大但的青年,很委宛地把黑风口人对大食堂的定粮法的不满,表露了出来。梁果复立即感到了不快。这些年,一当他的宏伟蓝图在施行中受阻,他就越忌讳别人谈论这些事。“这叫共产主义人人平等嘛。”梁果复哼哼了一声。一群人看刚才那个青年并没遭到什么不测,就跃跃欲试,都想抖露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最让梁果复生气的,还是共产主义供销合作社的关闭。这间无人管理的商店,仅仅开业了两天,就不得不把门钉死。当然,照它的设计者的想法,这里应当最能体现共产主义的特色,橱窗里摆着应有尽有的各色货物,每件货物都有明码标价,黑风口人需要什么,就可以径自来取,然后根据价码上标出的价码,把购物款自觉地投放进一个长方形的钱箱子里。“共产主义嘛。”梁果复说,“人的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高的,谁也不再有私心杂念了。”他兴致勃勃地告诉黑风口人,共产主义供销合作社,就是大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由于一时疏忽,没给共产主义大商店更多的关照,致使在商店开业的第二天早晨,当他喜冲冲地来地到商店时,竟被惊得目瞪口呆,供销合作社里,简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货架上没留下一件商品,全被抢购一空,而长方形的钱箱子里呢,除了钻进板缝里的一枚硬币——那枚硬币显然被谁用树棍子抠过,再也找不到一分钱了,最可恶的是,不知哪个坏蛋,居然把橱窗上的玻璃撬下一块,偷回家里去了,并在做案时,还在地上撒了一泡尿。梁果复心里挺气愤,觉得黑风口人辜负了党的多年教育和培养,没有理解他苦思瞑想的宏伟蓝图,根本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样,已经成为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一代新型农民,

喊声那么嘹亮,老榆树上又簌簌落下一层叶片。更多的人是感到头皮有些麻,一时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直到梁果复又补充了一句:“开饭!”一群人才回过神儿来。顷刻间,可怕的场面出现了:一群人像遭到洪水的袭击,逃命一样奔往食堂。其中有两个体力最充沛的汉子,以百米冲刺的度,跑在最前面,两人势力相当,奔跑时简直辨不清谁先谁后,在冲进食堂时,由于彼此动作太协调,一同被卡在门框里,他俩是最先看到餐桌上美味的黑风口人,都伸着脖子向里用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让另一个人先进,两个人同时急得流出了眼泪,互相责骂对方不懂道理。后面赶来的人群蜂拥而至,都被卡在门框里的两个汉子堵在门外,无法进屋,门口挤了一大堆人,因为谁都无法先进去,每个人都拼命地向里用力。其中一个瘦小的青年社员瞅准机会,企图利用门框里卡住的两个僵持不下的汉子拼命挣扎的机会,从他们的钻进去,当他刚刚伸进一个脑袋时,两个汉子就现了这一点,同时用力夹住那家伙的脑袋,小个子立即感到脖子像被铁钳子死死夹住,憋得脸色紫,两眼凸出。梁果复赶来时,被拥挤的人群堵在了门外,挺生气,他扒开正在拥挤的人群,朝卡在门框里的汉子们的屁股上猛踹一脚,问题顷刻得到了解决。一大群人纷纷涌进,直奔桌边,不分优劣,抓起东西就往嘴里塞。

“什么谁家的!”小货郎说话居然仍有底气,头脑也还清醒,“真贱,摔的,从后山崖上滚下了。”

“他现在还是个学生,”大眼皮儿媳妇无法掩饰对婆婆的反感,毫不犹豫地反驳,“心思都要用在学习上,正需要这种性格。”

“喊啥呀?天还没亮呢。”梁果复翻了下身,极不满意地抱怨。

“我看倒挺好。”香琴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