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现在黑风口,谁也比不上梁果复忙。他跨着跋涉者特有的步子,从一处奔到另一处,亲自指挥黑刚口人干各式各样的复杂工作,向黑风口人宣传共产主义天堂一样的生活。他亲自指导屠夫杀猪时怎样下刀,才能避免戳破苦胆,“心脏是不能马上戳碎的,”他说,“那样会使猪过早死去,肉里淤血。”他叮嘱伙夫们在烹饪菜肴时,不能把味精过早地放进锅里;教会三十个妇女怎样洗菜,才会既干净,又迅;教会杀鸡的人,把鸡脖子上的毛拔光再下刀,这样可以避免鸡血里落有鸡毛。“羊在临死前是会流泪的,”在指导屠夫杀羊时,他说,“古代皇帝是从不到屠宰场的,那会影响他们的食欲。”在木工房里,他告诉木匠怎样下料,才能做出供二百人吃饭的饭桌,才不会使一些人因胳膊太短而吃不遍满桌的菜肴。他让人在共产主义大食堂的地面上,撒一层生石灰,驱走那种令人肺部难受的霉味,使每个进屋的人脚下都能踏起一股白色烟雾。而后,他就让共产主义大食堂的伙食长小货郎秦达三,在共产主义大食堂的门框上挂一大串爆竹。

一连几天的惶惶不安,小货郎被一种莫名的恐怖缠绕着,预感到一场无可回避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老梁家人的性格他是清楚的,特别是两个正被婚事弄得焦头烂额的青年,小货郎相信,只要得财愿意,他那双木棒一样粗壮的大手,就会像攥碎一只鸡蛋一样,攥碎他的脑壳。曾有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小货郎不敢再像往常那样在黑风口招摇,只要听到老梁家人的说话声,就两腿抖。可是几天过后,这种担心就慢慢消失了,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香阁并没把这桩丑事告诉大财。毕竟,这事对一个姑娘家来说,也是不大容易说出口的嘛,小货郎自信地这样想。而梁家的年轻人见到他时,表情也没显露出什么恶意。偶尔还对他表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老杨家人也没显露出什么异常,而香阁本人呢,甚至在出事的第二天,就已经表现得相当大方,像没事一样,又坐到他对面的办公桌前,安祥而愉快地开始干活儿了,并且在他两腿颤抖着轻手轻脚地进来时,还冲他微笑了一下,甚至破天荒地起身,给他倒了杯开水。这种异常叫小货郎颇感惭愧,不是因为昨天的猛浪,而是嘲笑自己从前对勾引女人的盲目自信。早先,他曾自以为是地相信,在对付女方面,具有一般男人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他能恰如其分地摸透女人的心思,现在看来,他还是显得有点青嫩,其实并不真的懂得女人,特别是像香阁这类淑女型的女人。小货郎马上做出了判断:香阁绝不像他想像的那样,还是个纯真无邪的黄花姑娘,在长期和大财进山打柴后,她早就成为情场上能征惯战的老手了,甚至根据香阁对这次事的处理来看,他怀疑香阁在大财那里并没得到满足,并正在寻求额外的补尝,可恨的是,他那天过于急切,毛手毛脚的,像个初涉情场的愣头青,险些坏了好事。这种推理把小货郎弄昏了头,完全忘记了进门前还叫他两腿抖的恐惧,心中已经熄灭的欲火,再一次被点燃。

“瞎胡闹,”招财小声责怪他,用手绢给他拭干净手背上的血,“看,都出血了。”

全家人被这种哭声吓得惊惧平不已,每个人醒后都感到心跳加。最惊慌的是道边儿,因为那时,丈夫正将她紧紧地搂住,不停地摇晃着。大财和得财惊醒后,马上意识到家中生了不幸,两个人争着冲到父母和一群毛的房间,但根本来不及仔细盘问,又马上跑回自己的屋里。老目花眼的爷爷问大财出了什么事,两个孙子都羞于启齿,根据这一点,老头判断儿子正在干缺德的事儿,就怒气冲冲地滚下了炕,起手杖跑进儿子的房间,这时,一群毛们被父亲惊得哇哇直叫,纵然这样,老头也能从一片哭声中辨别出哪个是儿子梁果复,并准确地向出嚎哭声的地方砸去,可是昏暗中却砸到了道边儿的肩上,这一巨痛使她浑身强烈地抖动了一下,刹那挣脱了丈夫,梁果复骤然觉得,自己从火箭一样的玉米棒上跌落下来,摔到地上,顷刻惊醒,那梦中的森林一样的玉米倏然不见了。那时东方将晓,他没理会父亲站在

最先现这种怪病的,是两眼已经昏花的老海南。他是黑风口唯一没有染上这种病症的人。前十天,大财和得财长眠不醒时,老海南还以为孙子们是在补觉呢,所以前几天里,他甚至非常欣慰地听着孙子们出的浓重的鼾声,不肯去打挠他们。四五天过后,看到孙子们还没有苏醒的意思,老头就有些着急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后,老海南再去摸孙子时,觉得孙子比先前瘦多了,老头心痛地推了孙子几次,想叫醒孙子吃点东西,但两个孙子都在呓语中说困得厉害,爷爷就不忍心再推了。可是十天过去后,当老海南再推孙子时,孙子们就不再反对了,只是身体微微蠕动一下,老头有些慌了,跳下炕到了儿子的屋里去推儿子,想叫儿子想想办法,赶快把孩子们叫醒,不想在推动儿子时,得到的是和孙子们一样的反应,这时,老海南才恍然记起,道边儿已经十多天没做饭了,自己也已经十多天没下正经吃东西了,只是饿了的时候,到厨房里摸块干粮啃啃。这种现使老头吃了一惊,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果断地用拐杖狠抽儿子的腰。剧痛促使梁果复迷迷糊糊地挣扎着爬起来。

“咳。”道边儿被孩子们的做法弄得心烦意乱,她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对孩子们做耐心细致的说服,“有话你们说出来嘛,这样哭鼻子算咋回事呢?”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大财兄弟才把各自的伤心事讲了出来。因为父亲当初答应他们的婚事时,是有苛刻的条件的,那就是只共产主义在黑风口实现的那天,他们的婚礼才能举行,可是根据“大跃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说法,共产主义至少得二十五年后才能实现,二十五年哪,也就是说,大财必须在四十六岁那年才能结婚,而得财那年恰好四十五岁。这还是最乐观的估算。大财呢,除了和弟弟共同遭受一个无法踰越的时间障碍,更要命的是,前不久,他和香阁的婚事竟被父亲给判了极刑,“永远不准结婚!”永远!你听听。果然,道边儿也觉得这事挺为难,只好找公爹商量。

根据梁果复的旨意,刚刚走马上任的会计秦小货郎,凭着祖传的精明头脑,重新填写了黑风口大队在过去的一年里钢铁和粮食的产量。

梁果复根本无心理睬心火盛的争辩,他高声叫喊,“一条牛鬼蛇神的命,是不值钱的。”当心火盛打算给他具体解释有关妇产科的知识时,梁果复就失去了耐心,他喊过几个年轻的莽汉,向他们简单地口授了自己的打算,几个莽汉就不怀好意地走到心火盛身边。先是三个莽汉把狐仙大嫂按倒在地,接着四个莽汉将心火盛高高抬起,在狐仙大嫂仰卧的腹部上空,高高抛起,刹那,心火盛像一麻袋粮食,跌落在老情人凸起的腹部。围观的黑风口人对这种打胎游戏入了迷,直到听见狐仙大嫂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黑风口人才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麻疹。心火盛失了常态,不再像往常那样稳重了,顾不得黑风口人的嗤笑,从地上抱起已经昏厥不醒的狐仙大嫂。这是黑风口人从没见过的大胆惊人的爱情场面。

梁果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忙乱过。他得教会临时拼凑起来的炼钢工人,选什么样的石灰石用来清渣才好;派人到普兰镇,买回足够冶炼出成千上万吨钢铁的上好无烟煤,因为暂时买不到炼钢用的焦炭;指挥炼钢工人托够建筑高温炉的土坯——那会儿,梁果复还不知道,建造炼钢炉需要专用的耐火砖。此外,还需要教会村里的木匠,制作两个皇帝棺材一样大小的风箱,此种风箱出的风力,能够吹倒二十米外的行人。当一切准备就绪,梁果复就把自己凭想像设计出的高温炉模型,摆放到炼钢工人面前。按照它的设计者要求,此种高炉,一炉到少要炼出一万吨粗钢。

令道边儿没想到的是,就在大财精神饱满的第二天夜里,老海南又惊讶地现,得财一夜之间,也变得和大财先前那样了。

第四天夜里,找矿队遇到了不幸,这是梁果复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因为没有及时安排警戒,当找矿队员都沉睡了的时候,他们遭到了狼群的袭击。当大家被一阵惨叫声惊醒时,狼群已经把骡子的喉咙咬断了。这头骡子,是给找矿队驮载行装和干粮的,他们准备返回时,用它驮上足够黑风口大炼钢所需要的铁矿石。这一不幸迫使梁果复改变继续蛮闯险恶山路的打算,只好选择较好的山路行走。“我们很难找到铁石啦,”梁果复悲观地叨咕着,“该死的狼群坑害了我们。”但是,骡子肉却延长了他们在山里继续找矿的时间,因为他们原先只准备了在山里停留十四天的干粮。以后的几天,找矿队像一群迷路的山羊,在头羊的带领下,在空旷的山谷里瞎碰乱撞。他们用铁锤砸碎了黑色的岩石,梁果复拿磁铁一块一块地逐个探验;挖掘了一条又一条山涧小溪的溪底,因为梁果复用磁铁,在这些小溪底吸到了粉末状的铁矿砂。经过这样反复折腾,仍没找到一块像样的铁矿石。第八天下午,当探矿队翻越一座不太高的山峰后,眼前出现了奇迹般的景象,一望无际的湛蓝的大海横在他们脚下,大海翻腾着泡沫,凉习习的海风,吹干了他们脸上的汗水,海涛拍打着山脚下的岩石,抒出阵阵轻声款语。找矿队员们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像一群逐食的鸽子,唿啦一声奔下海滩,在海滩上拾贝壳,翻开石板捉小螃蟹。这时,只有梁果复一人,还想着自己该做的事,用磁铁逐个探测海滩上黑色的卵石。大约半小时后,找矿队员被一声惊人的怪叫吓了一跳。“啊哈!”梁果复高兴地举着磁铁,酷似大难不死的人,劫后庆幸自己的重生,“找到了!找到啦!”他眼里噙着泪水,嘴唇有些抖,重复一遍又一遍,“找到啦,找到啦。吗了个巴子。铁矿石!”

三个光棍好生失望,好容易才止住了眼泪,哀怨不安地望着道边儿离去的身影。忽然,一个光棍子重新现了好兆头,掉头冲向洋洋得意的刘光棍,另两个光棍也像从中领悟了什么,随后也赶到了那里。刘光棍问他们,道边儿的具体命令是什么?三个光棍都说,道边儿是让自己来扛这棵树的。片刻惊慌后,刘光棍很快理清了头绪,相信道边儿并没有新的指令,也就毫不理会地迈步要走。这一举动激怒了其他三个光棍,他们嗷嗷直叫,纷纷谴责刘光棍不讲道理,其中一个机灵的,趁机向刘光棍伸出了脚尖,将刘光棍绊倒。这一跤摔得不轻,刘光棍嘴里都啃进了泥,肩上的小树也甩了出去。刘光棍从地上爬起,就和伸脚绊他的光棍撕打起来,而这时另两个光棍看到有机可乘,就一起扑向那棵小松树。当中的一个动作敏捷,把树扛在肩上就跑,而另一个则穷追不舍,机灵地用脚尖将对手绊倒。这一跤比刘光棍摔得还狠,两人的撕打得也就比刚才两个光棍厉害,正在撕打的刘光棍一当现这种情况,立即放开对手,停止了撕打,跑向那棵小树,可是刚跑几步,又被后面追上来对手绊倒,刚才打斗的丑剧,就又重演了一遍。这样,四个光棍打打闹闹,直到深夜,四个人才一道抬着小树回到了老梁家。他们打闹的声,惊动了整个村子,黑风口人像过节一样,拥到村口,争睹光棍们打闹的洋相。当初在背地里唆使、拙弄这帮光棍的坏蛋,现在都跟在光棍们的后面不住地起哄,只有老梁家人,被这群光棍们弄得窘迫尴尬,直当老海南用一根棍子,将正在撕打的光棍打散,一群光棍才像败下阵来公牛,躲到老远的地方,用哀怨绝望的目光看着老海南。

“俺还没说完呢。”王长工争辩道。

傍晚,黑风口一个砍柴人,出山时在山根儿一棵老橡树下现了他。

星期三下午,警察山本一万二百五,带领一个中国巡捕来到黑风口。山本是接替梁果复失踪的那天夜里,不知被什么人杀死的木匣,来到普兰镇的。这是一头真正的牲口,两眼活像为了争夺一只情的,而即将展开撕杀的公狗,他刚一出现在秦家门口,正在焦躁地等待用各种方式享受神药的瘾君子们,立刻就摆脱了毒瘾的折磨,纷纷拥挤到后窗口,争相逃命,甚至秦小货郎,也从那里蹿了出去,忘记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倒霉的事全留给了秦老货郎。山本扒光了老货郎的衣服,用马鞭抽打他的脊梁,痛得老货郎像垂死的母牛一样哞哞吼叫,直到山本完全偶然地现了里屋小房间里一张美丽动人的脸,正在惊骇地向外探望,这才解救了秦老货郎。打那儿以后,每逢星期六,山本总要来到黑风口,待上一整天,成了秦家店铺最高贵的客人。秦小货郎尽弃前嫌,不厌其烦地笑脸相迎,酒肉款待,并亲自注意,不让其他客人打扰小房间里鸳鸯被下温柔乡的幽梦,甚至刮台风时,这种事情也没中断。

“结婚!”弟子两眼直勾勾地毫不含糊地回答。

当一家人惊魂未定地张罗着收拾被摔碎的碗片时,玉兰姑娘已经躺在炕上烧了。一连几天昏睡不醒,呓语中险些流露出自己的心事。无论母亲苦口婆心的安慰,哥哥没完没了的一本正经的道歉,嫂子低三下四说尽好话,都没使她退烧,甚至艾蒿水和万能灵药神仙丸,这时都显得暗然失色。可是当狐仙大嫂被请来时,立即就能断定,玉兰姑娘是被恶鬼击心了。此种癔病,除了由她来把恶鬼祛走,任何尘世间说嘴郎中那些俗不可耐的笨拙疗法,都将无济于事。狐仙大嫂顺理成章地成了杨家的坐上宾,每天夜里,老杨家的庭院都备有各种恭品,香案整齐,锣鼓喧嚣,狐仙大嫂先是盘坐于恭案前闭目作法,嘴里振振有词儿,忽尔跃身而起,恍若妖魔附体,两目凶狠,乱喊狂叫,手执利剑乱砍乱劈,一院子人吓得魂飞魄散,屏气息声,不敢喘气。这种折腾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狐仙大嫂便浑身一悚,恢复了原样儿,有板有眼地收拾起一应神器,煞有介事地告诉维臣奶奶,缠附玉兰姑娘的恶鬼是条蛇精,已被斩杀,玉兰姑娘的病马上就好。维臣奶奶听信狐仙大嫂的话,就一瘸一拐地往玉兰姑娘房间跑,却不见女儿从昏迷中醒过。狐仙大嫂及时安抚了她:“别急!姑娘被缠了这么久,总得恢复了元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