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前正对他咒骂着,穿上衣服就下田去了,他想成为黑风口见证森林一样密植庄稼的第一人。

为了防止梁果复突如其来的监督惩罚,黑风口人不得不采用各式各样的睡眠方式,来躲避梁果复的突然袭击。劳动时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一群人用手撑着锨把,好像正在卖力地干活,可是长时间里却不见他们动弹一下,显而易见,他们已经睡着了;而有的人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镐头,似乎在修理一下不大好使的镐头,但当你从他身边走过时,却能听到鼾声。当整个工地的人,都在各种各样的劳动姿势中睡着时,工地上就像一个庞大的雕像群,胜过巴黎卢浮宫的蜡象馆。梁果复一当现了这些,就叫苦不迭,抱怨黑风口人缺乏革命热情,不能像他一样拼命地革命,同时,他又像一个忙碌的档车女工,不停地在人群中蹿来蹿去,不时拿手推推站着的人,看看他们是否睡着了,大声咒骂贪睡的人。慢慢的,黑风口人不得不改变嗜眠习惯,学会在走路时睡觉,在吃饭时睡觉,在一切方便的时候睡觉。那会儿,只要你看见有人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像刚离开酒座的醉汉,不用问,这人准是在睡着走路;而在饭座上,当有人用筷子夹的不是菜,而是盘子边儿,偶尔还会把饭塞进鼻孔里,显然他是在吃着睡。这种现象在黑风口持续了将近半年,直到第二年夏天雨季来临。

“你别管那鳖羔子,”老海南气得嘴唇直哆嗦,用拐杖使劲敲打着炕沿,“你去告诉他!”老头冲着道边儿直叫,“只要我还有口气儿,这个家我就说了算,他不愿在这个家里呆,就叫他滚蛋!我说了就算,叫大财他们下个礼拜就结婚!”

得财和香琴一听到这里,心跟立刻凉了半截,并马上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他们的婚礼,将在四十五岁那年举行。多年以后,在结婚的宴席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的得财和香琴,都会想起金鱼眼预言,一对新婚的老夫妻,不约而同地相信:那会儿,金鱼眼其实是在对他们的婚礼进行预言,因为举办婚礼的那年,他们刚好都四十五岁。而此时的香琴,似乎还根本无法接受这种预言。当即难以抑制地惊叫了一声:“妈呀!”

钢铁产量:一千三百六十五万零四百二十三吨零六百五十四斤八两半。

按照梁果复的吩咐,大队民兵把心火盛和狐仙大嫂押到群众斗争大会上。站在村口老榆树下时,心火盛先想到的是,通过这次亮相,或许会使他和狐仙大嫂的婚姻合法化,因此,也就并觉着怎么羞愧。和他相反,一向在情场上能征惯战的狐仙大嫂,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地自容,宛若一个刚刚遭到歹徒凌辱的良家女子,腆着平生第一次怀孕的大肚子,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别人一眼。而心火盛却显得轻松自如,甚至比往常还稳重些,认为这是事情展的必然结局,这一切,他仿佛很早以前就料到了,他用手习惯地轻拍着屁股,目光滞涩而迷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山峰,好像山峰后面,匿藏了他心中的全部陈情旧事,偶尔,他才会平下心来,倾听黑风口的贫下中农,用形形色色的语言,对进行各式各样的批判,给他加上丰富多彩的罪名。从前,同是这些嘴巴,曾用过那么甜蜜的语言,向他阿谀、谄媚,求他医治疾病,表达对他的感激和敬佩;后来,又是这些嘴巴,向他说了那么多讽刺、挖苦、不怀好意的脏话;而现在,这些嘴巴竟忽然变得煞有介事,那么严厉地对他肆意诽谤,恶意中伤……人有多坏呀,他想,起码连一般畜牲身上的真情都没有,关于这一点,只消看看身边的家畜就够了,你看那貌似凶凶可恶的看家狗,一旦你和它们相处久了,它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啊,哪怕你打它,骂它,都改变不了它对你的忠诚;那娇弱无比的小鸡雏,当你治不好它的病,临死前哀伤绝望地看它主人的最后一眼,难道不是向喂它、爱护它的主人表示最后道别时的感激吗?再看看那饥饿时用脑袋蹭你、哀求你的猫咪吧,在饱食后用带刺儿的舌头舔得你浑身痒,难道不是另一种报恩的方式吗?可是,猪的感受就不同了,当它被抬到屠宰案上时,伴随惨烈的嚎叫,用最后痛苦而绝望的目光,看它主人最后一眼时,怎么会理解,平日像供奉祖宗一样不厌其烦地饲养它、爱护它的主人,刹那间变了面孔,恶狠狠地将刀尖直戳进它的心脏呢?人有多坏呀,他想,在央求你时,他们忸怩作态,对你百般奉迎;在用不着你时,他们就对你冷若冰霜,冷嘲热讽地戏弄你;而当你倒霉时,为了个人一点私利,他们会不惜对你投井下石,雪上加霜,他真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学兽医呢?给禽兽们治病,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至少可以获得一些不含一丝虚伪和背叛的真情。人有多坏呀,他想,从前,他也曾有过骄傲,风光的时候,当你头戴怪模怪样的博士帽,踏上这块贫瘠而板结的土地时,一时间赢来了多少赞美、鲜花、掌声和仰慕,又得到过多少令人不安的亲切慰藉和关怀,那么多素不相识的美丽的少女,甘心情愿地把爱情奉献给你,在鲜花一般的少女丛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最漂亮的做妻子,相信这就是爱情的最终结局。爱情,这个在他初醒人事时,就开始沿着模糊的小径去寻找的人类延续生息的航线上的闪耀着的浮标,曾耗费了他多少青春年华,少年时,他曾在邻居小女孩儿脸上胭脂的芬芳中寻找过她——那是一个并不迷人的小丫头,而且脸上还有不少雀斑;青年时,他曾在诗人的诗笺中寻找过她;在日本留学时,他曾在东京红灯区出蔫萎的花香味中寻找过她;直到在一堆求爱的少女照片中,他才坚定地收住了那片纯洁的羽翼,紧紧攥住了那张照片,像疲惫的秃鹫,紧紧抓住它要永远栖息的崖岩。然而不幸却那么难以预料,一片忠诚,换来了一纸遣送通知书,粉碎了他在爱情之树上刚筑不久的窠巢,为了能和他彻底划清界线,在他打整行装前的短暂时间里,他就在已经替他准备好的离婚书上签了字,唯一的刚刚学语的儿子,在那只破裂的孤舟上,随他母亲,漂向了一个不可测知的港湾,而他自己,仅仅因为抓住了一只开始腐烂的破船板,才勉强没在人生的苦海里淹死,直到狐仙大嫂苦涩而污浊的港湾收留了他,才使他豁然醒悟,自己在这里,贫苦交加中,才找到了他几乎寻找了大半辈子的宝物——爱情。人有多坏呀,他想……直当梁果复用滚雷一样的吼声,把他从往事的迷雾中拖出。梁果复问他,为什么要和狐仙大嫂狼狈为奸。

黑风口的泥瓦匠绝对天下无双。他们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根据高炉模型设计者的要求,尽善尽美地砌成黑风口第一座高炉。第三天清晨,黑风口村漾溢着节日的气氛,大人孩子簇拥到黑风口红专大学南面空地上的钢炉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古代贮酒罈子似的硕大高炉,几个炼钢工人正在往高炉里添加烧柴,指望尽快把高炉烘干;十个强壮的莽汉,动作协调地推拉着皇帝棺材一样的风箱拉杆,劲猛的风力,把高炉里的火舌吹出炉膛。梁果复精神饱满,一一检查了开炉前的各项准备;炼钢工人们表情严峻,宛若老朽者弥留之际,围拢在炕前的孝子。一阵“哔哔啪啪”的爆竹声后,梁果复作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开炉!”

“香阁呗。”道边儿怏怏不乐地说,“虽说你回来后得罪过人家,可人家并不怪罪孩子们,一点也没为难孩子们。”

找矿队员仅在这一时刻,才想起来这里的任务,纷纷丢掉手里的各种小玩艺,跑到梁晨复跟前,观赏梁果复手里磁铁上粘着的一小块东西。那小玩艺差不多和一枚硬币那样大。“瞧,”梁果复兴冲冲地把那块铁矿石递给每个找矿队员看,“这就是铁矿石,说明铁矿就在这里。”他不停地用手拔动着那块小矿石,小矿石就像小螃蟹一样,磁铁上爬动。在片刻的欢乐之后,梁果复又像入了魔,趴伏在海滩上,在刚才现铁矿石的地方,拿磁铁仔细地把每一块卵石探测一遍,指望找到更多的铁矿石,直到天色已晚,没能再找到一块。梁果复爬起身子,出神凝视着眼前的海滩,老半天,才悻悻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这时,大海开始涨潮了,海浪推涌着朝海滩赶来,海鸥凄厉的啼声,笼罩着整个海滩,落霞把白色的浪花镀上金边,天色灰濛中,远处的一座青蓝色的孤岛,显得悒郁而深沉,在涛声中独享孤独的爱抚。

好长一段时间,老杨家人和老梁家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这对年轻人,年纪不算太大,就懂得过日子了。因为挺长的一段时间里,得财和香阁,都能利用午休和傍晚的一点时间,进山里打柴,使老杨家和老梁家门前,的确慢慢堆起了一个不太大的柴堆。香阁最先现了妹妹和得财进山打柴的密秘。一经觉,她立刻兴奋得不得了,倒不是因为香阁有什么窥私癖,而是觉得这种办法挺好,她和大财可以效仿,便不耻下问地向妹妹打听,山里哪些地方打柴容易,妹妹警惕地看着姐姐,在没现姐姐怀有什么恶意后,就一本正经告诉了姐姐一处和他们打柴地点方向向反的地方。香阁马上向大财透露了自己的想法,问大财是否有时间和她一道进山打柴。其实这种商量是多余的,大财从很早以前,就丧失了独立思索的能力,长期以来,一直接受香阁的大脑支配。这样,香阁和大财,在弟弟妹妹们进山打柴三个月后,也开始对拾柴产生了兴趣。多年后,当黑风口的年轻人成双结对地进山打柴之风盛行时,老人们就会把这种不道德的风气,归咎于老杨家和老梁家的儿女们。但是,最初大财仍表现得那么呆板,不能很好地理解香阁的意图,每天一到山里,就呆头呆脑地像熊瞎子一样,笨拙地挥刀砍柴,伐倒一排排灌木,而后用绳子捆好,又像骡子一样扛回家。尽管香阁反复提醒,说他们一天打的柴,能顶上香琴他们一个月的,大财还是没有及时醒悟。最后香阁不得不厚着脸皮,带着他去偷窥了一次得财和香琴让他们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的场面。在一丛野蔷薇后面,他们看见了,一丛野杜鹃下,得财和香琴正滚到一块……正是从那时开始,大财才算开了窍,血管嘭然胀热起来,不过要达到香阁希望的那样,还需要不断鼓励才行,而且进展也不够迅。香阁鼓励大财去主动碰她的手,需要十天才行;鼓励他热情拥抱她,需要二十天;而最后达到亲吻的程度,则需要一个月。

如果梁果复没有即宣布举行黑风口农民红专大学开学典礼,是因为那会儿,他暂时还没弄清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们的具体国籍、姓别以及他们各自的主要革命理论。在以后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梁果复不得不像一个虚心好学的小学生,不耻下问,四处奔走求教。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黑风口人感到了村里出现了好久不曾有过的宁静,甚至一些人还认为,梁果复已经放弃了革命,打算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了,因为整个春季即将过去,黑风口人很少看见梁果复的身影。他把工作委托给小货郎秦达三,自己却经常一个人闷在家里,偶尔能看见他大清早就迈着跋涉者特有的步子出山,直到很晚才回来。

“真的,真的,绝对真的!”梁果复瞪着一只灯泡一样的眼睛,十分肯定地回答,那神情,分明表示,他曾经在共产主义社会生活过,至少也曾亲眼看过。“只要跟共产党走,我们很快就能到达共产主义啦。”许多人误解了他,就问共产主义在什么地方,梁果复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喉咙里爆出一阵狂浪的笑声,而后煞有介事地告诉大家,“就在咱黑风口,”他说,“不过,需要咱们经过一段时间的革命斗争才行。”大多数人对这种勾不着、望不见,像咒语似的话不感兴趣,便纷纷要求梁果复讲打仗的事。梁果复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兴致颇高地拿糖果款待大家,不顾父亲的反对,挑灯夜谈他那些令人心悸肉跳的革命经历。他告诉大家,在那个让家里人痛苦不安的夜晚,他在大车店遇上了一股绺子,而后就跟着这股绺子参加了抗联。在长白山北部,他们的部队遭到了日军的袭击,队伍溃散后,他不得不和另几个士兵,一道潜入苏联境内,在海山崴,他们找到了抗联设在那里的办事处,不久又重返东北,加入了李兆麟将军领导的部队。在满州里的一次战斗中,他所在的部队又一次被日军打散。这次,他随着一支溃散的小分队,穿过了茫茫无际的呼仑贝尔草原,横越了空旷辽远的荒漠沙滩,冲破日军的围追堵截,一直赶到长城脚下,在那里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林彪指挥下,南征北战。十多年的战争生活,给他身上留下了十五块伤疤,为了让人信服,他脱光了上身,把紫色的累累伤痕,亮在煤油灯下。当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的一只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时,他就兴致盎然地用粗糙的食指抠下那只眼睛,送给在场的人观赏,把在场的人惊得浑身皮肤起疹,但他自己却满不在乎,把那只玻璃眼球放到嘴里用牙咬了一下,出某种瓷器的碰撞声,随后又把眼环从嘴里取出,重亲新装进那只干瘪的眼眶,登时,刚刚还干瘪凹陷得像黑洞一样吓人的眼眶,又恢复了先前的原样。他说,这只眼睛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崩瞎的,刚才装进去的,是后来医生给他安上的用玻璃制作的假眼。在场的人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