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心火盛自己把事儿弄糟了,梁果复就不会再过问他们的风流事儿。因为那会儿,梁果复正忙碌着筹办黑风口农民红专大学。可是第二天傍晚,心火盛却没头没脑地跑到梁家,把自己和狐仙大嫂的秘事讲了出来,并提出要和狐仙大嫂结成合法夫妻,而那时,梁果复刚好被黑风口宏伟蓝图中的一个细节困扰住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心火盛的捣乱,让他的郁闷达到了极限,他几乎没有耐心听完心火盛大的陈述,一只眼睛瞪着心火盛,用食指戳着心火盛的鼻子,“你敢干!”他他警告心火盛,“你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不是来睡老婆的。”此后心火盛就不敢再提结婚的事。

“哈哈!”梁果复无法耐心地听完这家伙的奇谈怪论,当他听到计划生育这个新词儿时,忍不住疯狂地大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他伸出一个手指,指着那个无礼的家伙,面向台下黑风口群众,瞪着一只大眼睛,表情诡异地告诉黑风口人:“看见了吧,反动的家伙就是这么反动,这个反党的右派,连咱们贫下中农生孩子都不高兴。”马上他又转过头来冲着中年男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是到这里劳动改造的,不是让你来指手划脚的。只许你低头认罪,不许你说三道四。”中年男人恍若明白自己的错误,知趣地低下了圆胖的头。

这时,黑风口真正理解梁果石复的,只有小货郎秦达三一人。他以祖传的察言观色的高本领,一眼就看准,梁果复此刻心里在焦虑什么。为了显示势力,他寻找了一个恰当的机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让全村人,都来帮初级一把呢?”秦小货郎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个人的看法。这种说法一出口,梁果复立刻吃了一惊,倒不是诧异小货郎想法的大胆,而是因为秦达三这时说出的,正是他心底的密秘。从这一天开始,梁果复开始和秦达三建立了友谊。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旦遇到困难时,小货郎就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梁果复身边。

土地重新丈量后,原农会主席白德金倒了霉,因为根据重新丈量的数据,白家被定成漏划地主,土地和房子被分去了一些,幸亏没遭到土改工作队组织的批斗会,一家人算逃过一劫,活了下来。尽管小货郎秦达三在重划成份时没少费心思,最后还是被改划成中农,这使他一直对梁果复耿耿于怀,但表面却异常平静,没露出一丝儿的不快。现在,黑风口除了老海南,别人基本上不再为自己的成份嚷嚷不休了。在重新划定成份之初,老海南曾五次三番叮嘱儿子,要把自己家划成地主,至少也应当是富农。道理很简单,随着梁果复的回家和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他们老梁家变成地主,是指日可待的。粗鲁霸道的儿子根本不体量父亲的苦心,最后还是把自己家改划成了贫农,把年老体弱的老海南气得够呛,一连吵闹了几天,逼着儿子把家里的成份重新划回来。

“不知哪个缺德鬼,”道边儿没完没了地抱怨,“到工作队那儿去告维臣状,说她老人家是汉奸,稀里糊涂地就把老人给枪毙了。”

这丫头挺怪,虽然生有一副她母亲一样的好模样,性格却明显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的,一小就表现出那种鲁莽、大胆、单纯和心直口快,甚至已经上小学了,还免不了背过身子,就在香书身边撒尿。因此香书从她身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兄长们身上已经逐渐表现出来的成熟的特征,也就没像他的姐姐们那样,常常遭受老梁家的孩子们在学习上给他带来的搔挠,使他能够无所旁骛地潜心学习。尽管这样,黑风口人谁都不怀疑,老杨家的后代和老梁家的孩子们一小就表现出来的婚姻关系,是任何旁力都干挠不了的,而孩子们年轻的父母呢,虽然不久前在花生地里生了一点小误会,把他们弄得相当尴尬,为孩子着想,他们还是尽量装出像什么也没生过,彼此来往,见面后谈笑风生。

公爹停下手里的活儿,神色困惑地望着道边儿,不理解她干嘛这么大的脾气。“啥叫中农哟?”他问。

土改工作队在黑风口颁布的第一项法令是:禁毒、禁赌、禁娼。这项法令实际上只是针对在黑风口开店的秦家店铺。在土改工作队士兵枪杆子的晃动下,小货郎秦达三愉快地从橱柜里,端出所有的神药库存,交出赌博工具牌九,遣散小房间里的粉头。小货郎秦达三一丝不苟地配合工作队,把各项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条,没表露出一丁点愠怒,相反地,每天见到工作队时,还会满面春风地和每个队员打招呼,甚至帮工作队出主意,主动向工作队介绍黑风口的情况。这样,农会成立时,秦达三最先进了农会。农会主席,则是早先黑风口村长白长山的儿子白德金。多年以前,他因毁尸盗坟罪,被日本司法当局判了二十年徒刑,直到俄国军队占领旅顺,他才被从旅顺大狱解救出来,家里人租用一辆马车,把他拉回黑风口,那会儿,他是以抗日英雄的形象,衣锦还乡的。长期的间狱生活,把他的身体搞垮了,进村时,躺在马车上,完全像一具刚从坟墓里掘出的骷髅,当家里人把他从车厢里抱下时,他浑身的骨头就出干柴棒相撞击时那种“咔嚓”声。幸亏家里人悉心照料,用流食喂他,才没使他因积弱后暴食而撑死。

李有德带来的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三天后,就有一支老毛子部队开进黑风口,在村边老梁家房后的一块坡地上,架起了行军帐篷和大炮,在时隔几十年后,黑风口人又看到这些相貌像猴子的大鼻子士兵,很久以前那种不安,又开始笼罩黑风口。上了年纪的人又想起多年以前,在西山口安营的那群老毛子,便心里惶惶地叮嘱家里人把窗户钉死,把破门重新修结实,把院墙加高,把街上大门涂上恶臭的粪便,并嘱咐女人不要到街上,如果有什么活儿非到街上干不可,必须有男人陪同才行,因为村民现,每天傍晚,老毛子士兵进村打水时,总是拿眼睛死盯着女人的屁股,村民们断定,这些把枪胡乱地挂在肩上,吹着口哨在街上丢丢荡荡地走路的士兵,准不是些什么好东西。

井边现在乱作一团。奶奶嚎哭着,要跳进幽暗的矿井,和儿子一道进地府,需要五个人才能把老太太拦住;老海南正在井下挖土,抢救干哥哥;道边儿用一条绳子把公爹装满的一筐筐土,吃力地拔上井沿;而维臣母亲正跪在地上哀哭不止,央求一大群围观看热闹的黑风口人,帮忙搭救受难的丈夫,但一群人都坚持有偿效劳,毕竟被埋在井下的这个人,已经从日本人手里挣了不少银币,何况这救人,也是个危险出力的活儿。维臣母亲答应在救出丈夫后,给每个参与救援的人两枚银币,一群人都嚷着嫌太少,他们起哄勒索她把价码再抬高一些,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当价码一直抬高到每人五枚银币时,一大群人才开始参加搭救。两小时后,维臣父亲终于被搭救上来,但浑身已经僵硬,手里紧紧攥着几枚硬币。要把那几枚硬币抠出,必须将他手指掰断才行,而要把他身上的泥土洗净,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口里的土已经挤进食管,耳孔里的土已经钻破了耳膜,鼻孔里的土甚至挤进了肺里,要把他头里的土清洗干净,必须把头剃光才行。尽管这样,老杨家人仍然相信,被泥土憋死的人,是可以救活的。母亲用哭声呼喊他,妻子用两手摇晃他,儿子在鸦片的作用下,用牙齿啃啮他的脚后跟,直到相信他确实死了,才停止了一切抢救。按照黑风口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抬回家的。这样,老杨家只好草草安葬了一家之主。根据抢救前许下的诺言,维臣母亲毫不迟迟疑地拿出了家里的积蓄,令人信服地偿付了抢救她丈夫的黑风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