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们木然地站在那儿,没人应声。“二十枚?”井田伸出两个手指,仍没人答应。井田似乎有意要测试一下黑风口人对金钱诱惑力的抗拒力度,在不断抬高价码却没人肯下井之后,井田拿过一个装银币的小帆布口袋,揪住口袋的一个底角,将袋口向井下一倾,“哗啦”一声脆响,一道白光直贯井底。

不过眼镜在老梁家,却遇到了他从未遇到过的难题。虽说巡捕们搜查得也很卖力,眼镜也没忘记用眼睛观察梁家人的眼色,却没获取任何有益的启示,而且,当他准备像在老杨家里那样如法炮制时,却意外地在马厩里踩了一脚臭,使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搜粮的打算,弯下腰去揩净马靴上的臭,不料这时却又被母马撒尿溅了一嘴马粪,而当他要躲开母马的屁股时,却又意外地将脑袋撞到了马槽上,一时间他觉得眼里冒金星,不得不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休息一会,时间长达十分钟,同时他又忘记了手套上的臭,无意中将抹到头上了。尽管这样,他还是保持了极好的耐性,显得异常斯文,在地上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当脑袋恢复正常后,站起身来,仍毫不马糊地勘察了马厩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他确信马厩里的确没藏一粒粮,才放下铁锨,沉着脸出来。这会儿,他原先的蛇眼就变成阿里斯多芬式的眼睛,不眨眼地盯着佯装懵懂、傻里傻气的老海南。

道边儿早就被三个小家伙弄得头痛了,最主要的是,他们兄妹戒不掉的尿炕毛病。好天气的日子,还没觉得那么严重,夜里尿湿了炕,一个白天就能烘干,可是眼下这台风霪雨的天气,这种尿炕的毛病,就叫人无法忍受了,炕上成天湿漉漉的,而且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在这种潮湿的气味中,跳蚤得到了良好的生存环境,开始以惊人的度繁衍起来,咬得人夜里睡不着觉。爷爷试图用烧焦的螳螂卵,给孩子们治疗尿炕的毛病,但不论孩子们吃下多少烧焦的螳螂卵,一到夜晚睡着时,仍然照尿不误。最后,道边儿不得不用限制孩子们饮食的办法,克服他们的毛病,这回得到了一定的效验。可是孩子们在睡觉前,常常喊肚子饿,又让道边儿心里隐隐作痛。

对维臣来说,灾难只是刚刚多开始。父亲认为,已经当了爹的儿子,如此无耻地去偷窃媳妇的嫁妆,丢了他们杨家的脸,就用绳子把他绑起,吊到院子的枣树上,用赶牛的鞭子抽打他,问他再敢不敢吸食神仙丸。痛疼时,维臣根本没法回答父亲的问话,只会出杀猪一样的嚎叫,直到奶奶被这种叫声从炕上惊起,一瘸一拐地冲出屋子,才结束了枣树下的刑讯。

“作孽哟,”老太太夺下儿子手里鞭子,居然有力气把鞭杆折断,“你嫌咱家死的人还少吗?”接着就一把濞涕一把眼泪地拿菜刀砍断捆吊孙子的绳子,一边急不择言地数落儿子。

第四章3

“啥骂不骂的,中听就中,俺觉着中听。”没有办法,一家人就这么叫了。为了逃避家乡连年蝗灾,两年前,老海南用一根扁担,挑着全家,踏上了逃荒的路途。两年里,他的双脚几乎踏遍了北国的荒野,打过各种各样的短工,忍受过各种各样的欺侮,经历过各种各样难以想像的灾难,像一片风中的草叶,最后在黑风口找到了容身之处。他的孩子,几乎是在空中悬悠的“箩筐家”中长大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男孩儿叫果复,女儿叫道边儿。那会儿黑风口人还无法预见,这个曾经差一点被一块粽子咽死的男孩儿,将会给黑风口带来那么多的灾难。孩子们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在饮食充足的良好作用下,很快就出现了健康的征状,脸上有了血色,眼里有了精神。维臣姑姑用家织布,给他们缝制了衣服,让孩子们都能体面地和维臣一块出去玩。

实际上,这种祷告是有效的。两个月后,路经黑风口的过路人,带来了日军攻陷旅顺的消息,维臣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消息是确切可靠的。又过了半个月,一个自称木匣的日本警察,带领两个中国巡捕光临了黑风口。在这以前,他们驱赶大批中国劳工,清除了普兰镇在大屠杀后荒废的残壁断垣和满街狼籍的累累白骨。嗣后,在普兰镇压建立了地方政权——普兰镇会所,管辖包括黑风口的一大片村镇。木匣进村时,跟随他的中国巡捕就向黑风口村民宣布:从今天起,在黑风口实行宵禁,每天夜里八点钟以后,不准有人在街上行走。为了严格执行这一禁令,他们强迫黑风口人在村子东西两头,建起两处更房,每天夜里必须有八个成年男人,在更房里轮流打更。同时,巡捕又宣布新政权的一系列条令,其中包括修改历书,取缔宣统年号,改用大政年号,向大日本帝国缴纳赋税等。当巡捕把一切条令宣读完后,木匣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骑马围绕聚集的人群走了一遭。这时黑风口人才看清,木匣长有一双阴郁而冷酷的眼睛,从这里射出的目光,能冷冻所有人的心。他还是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嘴上的小胡子却密匝匝,两旁的胡须已经剃光,只在人中里留下黑黑的一撮,颇似春天里乌鸦脱毛后的尾巴。在绕人群一周后,他又跳下马,背着手一晃一晃从人群中走过,在人群中,他拿马鞭无故地抽打了五个看上去有点愣的男人,并无耻地装作无意的样子,摸了一个女人的屁股,在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后,他相信,这是一群具有悠久文明历史和优良传统的优秀民族,驯良而谦恭,对耻辱和痛苦,有惊人的容忍度,统治这群人,将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得到这种印象后,他满面意地跳上了马背,吹着舒心的口哨,打马离去。

因为施放的热情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新郎完全陷入绝望。痛苦中,每天夜里,都要在妻子身边和本能进行顽强抵抗。在这种折磨下,他变得萎靡不振,冷漠迷惘,麻木不仁了,眼窝深陷,二目无光,像已经上岸好久的死鱼眼。他时常一个人长时间坐着出神,每隔一分钟打一个呵欠,对自杀者表现出惊人的同情,整日里对谁都不睬不理,仿佛一个夜生活过频而又傲慢无理的棍。那时他还无法预料,要想解除这种痛苦的折磨,必须在一年以后才行。

果然,第二天晚上,老毛子们就表现出极不规矩的品质。夜里,黑风口如临大敌,狗狂吠了一个夜晚,半夜还听到两声枪响。第二天早晨,村里就开始传言,说离村孤居,后山的三户人家妇女,夜里被老毛子糟蹋了;村里有六户人家丢了家禽。这一传言很快就被证实了,后山孤居的三户人家,从上午就开始在村子中心地带租借房屋,中午以前,就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搬进村里了,而且家眷们在进村时,有人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领招财到干娘家住些日子吧,家里我照料。”第二天天黑前,公爹对道边儿说,“他们家不偏,比咱家安全。”

“不要紧,”道边儿显得挺固执,“我枕头底下放把剪子,不脱衣服睡,他们要是来了,我就拿剪子戳死他们。”并且为了安全起见,道边儿还让公爹帮她把头剃光,像佛门刚刚剃渡的小和尚,又把脸上胡乱涂抹些锅底灰,用铁丝取代了丝绸腰带,把裤子紧紧地箍在腰上,而后就用一些脏东西涂到衣服上,衣服表面很快就滋生了一层霉绿,弥漫出一股熏人的气味,让人从她身边走过时,都不敢大口呼吸。事实证明,这种自我折磨的打扮是有效的,连孩子们都吓得好几天不敢靠近她,老毛子的士兵从来没认真看过她一眼。一时间,黑风口的许多年轻妇女都争相效颦,纷纷剃光自己的头,用锅灰把脸涂抹得吓人,用铁丝把裤子拧到腰间。正是这种精心的打扮,才使老毛子士兵,在黑风口长时间没能现叫他们眼睛亮的娘儿们。

一群长期经受煎熬的放荡士兵,因得不爱情及时的安慰,便想出一些荒唐的把戏,泄内心的郁闷,在短时间里,就使黑风口人开了眼界。他们用汽车拉着重磅炸弹,到水塘里炸鱼,结果把水塘翻了个底朝天,一群士兵仅从烂泥里,找到了一条被炸掉脑袋的小鱼;他们用机枪狂扫空中飞过的山鸡,结果无意中,打下了一只麻雀,可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却跟在老毛子士兵后面,捡到了两筐弹壳;他们用手榴弹劈木材,结果崩瞎了一个士兵的眼;他们大冬天在最冷的天气里,浑身脱得,砸开冰窟窿跳下去洗澡,冰把手脚的皮都粘破了,冰上留下斑斑血迹;他们用步枪猎杀老百姓的家畜,命中率百分之一百零一,因为一个士兵,曾经一枪打死了并排站着的一头小猪和一头母猪;最叫黑风口人受不了的,是他们常在瓜果未熟的季节,就闯进瓜果园,肆意胡乱把树上酸涩的果子揪下来,咬一口后就扔掉。有一天,一群士兵居然大白天赤身嬉皮笑脸地列队从村里走过。这批老毛子士兵在黑风口处处让人提心吊胆,直到一年以后,另一批换防的队伍来到这里,情况才得以好转。

这批小伙子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风纪俨然,举止文雅,不那么吓人,很快就受到了黑风口人的尊重,以往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再也没有生过,于是黑风口人很快就放松了戒备,一些大胆的小伙子,甚至还敢到军营里去,和士兵们用摔跤的方式赌输赢,兵营里又黑又酸的面包,经常被小伙子们装进兜里。慢慢的,一些大胆的姑娘们,竟敢提着苹果、鸡蛋之类的东西,到军营里换她们喜爱的小玩艺,偶尔还敢向士兵卖弄个飞眼,把大鼻子小伙子们撩拨得浑身热。黑风口人重新开启了早先用钉子钉上的窗户,妇女们开始蓄留头,扔掉了一年前用来防身的铁丝腰带,在一年没先脸之后,彻底地把脸上的污垢清洗干净,露出鲜润的皮肉。道边儿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勉强洗净了那件已经长满绿霉的脏衣服,但衣服上那股陈腐的气味,还是没能除掉。一些聪明、早熟、有点文化的小姑娘,竟敢调皮地用偷偷学来的俄语,和走在街上大鼻子士兵调情,甚至说,如果不是家长的强烈反对,有几个野性的姑娘,竟打算嫁给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漂亮军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