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甲车射出的子弹在大街上嗖嗖横飞,小杨剑贴着墙面而行,不知道畏惧,只一股脑想着挂在绳子上随风摇摆的母亲扭曲的面容。电线杆上挂着的高音喇叭沙哑地喊着鲜血淋漓的口号,却让小杨剑辩清了曾经去过的司令部的方向。可父亲已经躺在担架上牺牲了,心口被子弹穿了数个血洞,应是被机枪扫射了胸膛,流干了血的尸体形如枯槁,凝固在地上的鲜血好似红黑的罂粟,透着瘆人的阴森。

杨剑无意中摸到角落里有干草和枯枝,想必是阿毛爷爷打猎时在此躲雨留下的。他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盒点烟的火柴。可火柴已经湿透,他将火柴揣在怀里捂干,几乎划哑了所有火柴,只剩两根时,终于响亮地擦燃。微弱的火花照亮了山洞,看得清洞壁上白色的钟乳石森森地立着,仿如张大口彼此挤压挣扎的鬼魅。

杨剑抱起想容缓缓安放在先前躺过的竹椅上,从卧房抱出一床绣有鸳鸯的崭新的棉被盖上想容微抖的身子。折回灶屋,在水缸里舀了一木瓢清澈的井水,瞥一眼倒在柴禾里睁着双眼的玉芬,玉芬目光涣散黯淡,气绝多时。杨剑回到正屋喂想容两口井水,将剩余的泼在昏倒在地的阿毛头顶,阿毛一个激灵苏醒过来,惊恐地盯着一枪击毙阿黄的杨剑。

放了容儿。不然,连你儿子也杀了。

小鬼头,还挺横!这宅子,你的?

花想容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行走略为迟缓。杨剑的汗衫浸水般湿贴在背,别在裤子皮带上的五四手枪隐约可见。这路一眼不见尽头,生在两旁的苦楝树枝繁叶茂,笔直挺立,依旧抵不过火热的日光。他俩已奔走三个时辰,从公车上下来后,一直朝偏僻的地段走。车道上满是蒸干了水份的灰尘,少有过往的车辆。杨剑怕怀孕的妻子支撑不住,改走乡间小径。田道虽窄,却比先前开阔,青草的甜香扑面而来,山风拂过一望无际的金黄的稻田,卷起层层起伏的波浪。

之所以如此信任杨剑,是因为在一笔大额交易中,对方要黑吃黑他整整一皮箱进口手表,十几把菜刀把白永华逼到一个狭长的巷子。凑巧被杨剑遇上,他身中十几刀带白永华连人带货冲出重围。从此,杨剑就成了白永华的保镖。收入不高,却足够养活他的养父母。避不过养父母的追问,就单独从那套单位分的逼仄的屋子搬了出来。

同时,他结识了花想容。

花想容是个年轻的寡妇,独自经营一家小面庄。杨剑时常跑去光顾。

想容结婚不到一年,丈夫死于一次机床事故,得了一笔为数不小的赔偿。丈夫的国营单位特别照顾她在单位旁开了一间面庄。一来丈夫生前的朋友同情她的际遇,二来她本来就生得花容月貌。因而,面庄的生意一直红火。利润虽薄,糊口还有盈余。

八十年代,国人刚刚比较全面地接触西方文化,闭塞太久,陡然敞开,就缺乏必要地免疫。尤其是年轻人并不懂消化吸收,只是盲目追随,造就了一大批游手好闲的流氓。再者,这个城市地处江边,几百年的渔民文化让这里的风土人情浸淫了强烈的江湖气。于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年轻人更为虚张声势,穿着裤脚肥大的喇叭裤招摇过市。三个小流氓在更深人静的冬天的凌晨,持刀闯进想容的面庄,粗言秽语,动手动脚,还欲抢劫她的钱箱。

适逢杨剑如往常一样到面庄吃宵夜。见惯了这种场景,也不言语。

你少管闲事!快滚!

杨剑并不回话,贴近拔出手枪抵住一个长年轻人的胸口,其余两个手执弹簧刀的年轻人哪见过这种阵仗,慌忙退出铺外。杨剑一脚揣倒长头,小流氓砰地趴倒在地,吃了一嘴泥土,狼狈逃走。

花想容面对持刀的歹徒可以面不改色,紧护铝皮的钱箱。而此时,忽然觉得委屈,蹲在灶台边掩面而泣。杨剑收好枪,手足无措。在他的生命中,打交道的女人本来就极少,除开吊死在绳子上的亲生母亲以及养母,几乎没怎么接触女性。部队更是清一色的青年男人。不过,他忽然很同情眼前这个老板娘,上前俯下身子拍拍花想容的头。

找个男人不就好了,哭什么?

花想容站起来破涕为笑,擦一擦鼻子。

那找你好了。

杨剑红了脸,也算阅人无数,竟在一个女子面前摩挲着双手,一阵不置可否的窘迫。

我走了!

这是他好半天挤出的一句话。

那也得吃了面再走,你不是来吃我煮的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