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白影扯开嗓子吼道:“苦——也——!”

没人理他。

“教一教总能教会。”三郎说,顺着公良至的目光看过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说:“白子特别傻,有些还疯得要打人,我们这种小地方,养个傻子总不能供着……别的村都把白子赶出来,我们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爷心善,不把这些白子赶走,让他们干活,给他们一口饭吃。”

他的鼻子中间打了个拐,像是鼻梁折断后重新长好的。公良至温声道:“你为什么被锁在这里?”

魏昭泡进了锻体汤,听公良至复述了村长的故事。他边听边点头,表情变来变去,像个听说书的酒客。末了游侠一脸惊奇,感慨道:“我长这么大,山神河神的故事听过一箩筐,拜了一箩筐,今日可算见着个活的!哎,山神算活的吗?”

“我们这里小门小户,没什么好东西。”三郎歉意地笑了笑,“村外倒有个池塘还挺好看,等道长和阿爷谈完,我带道长去看!”

这天天气不佳,白天云密密层层地挡着太阳,如今也没有月亮和星星能照着路。乡野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屋子里没点着灯,招待客人的客房在村子深处,越走越暗,光源只剩下三郎手中那个火把。魏昭回头一看,那片送他们进村子的火把还停在村口,拿火把的人聚在那里,依稀能望见他们朝向这里的脸。

“带了!”魏昭欢呼道。

人出生后几年,一口先天之气散去,浊气便将穴窍慢慢封住了。年岁愈长,心思愈杂,穴窍也越不容易疏通,就像骨头硬了的大人比孩子更难拉伸筋骨。锻体汤能洗刷污垢,软化筋络,让打熬身体后的人更容易入定。此时运起观想法诀,可使魂魄轻灵,更易摒除杂念。

“当不得神仙二字。”公良至摇了摇头,“还在人间,难免欲壑难填。此处亦非久留之地……”

不仅是亲眼瞧见,还是亲手刻上去的哩。披着游侠壳子的魏昭想。他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偌大一个酒楼,被吓得最惨的竟是这五大三粗的汉子。

等翻完全本,他发现这既非功法,也非话本。

康红童开了口,魏昭却没直接回答。他盯着康红童瞧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血婆婆康红童?”

无数白影绕着阵中的村民打转,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笑声高高低低刺人耳膜。他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阵中人看,一个不落。村民手上染过的血越多,得到的目光就越多。三郎被几十双眼珠子盯着,耳中的笑声越听越不对,化作鞭子落到外乡人背上时响起的咆哮,化作鞋子踢到白子孩童肚子里时发出的哀哭,化作怒斥“还我命来”,化作窃笑——

“轮到你了”。

三郎惨叫一声,没头没脑地冲出阵去。大阵拦着鬼物,却不拦活人,他几步就跑到了阵外。黑雾如勾,弹指间将他开膛破肚。如此浓厚的阴气中,一道灰影从三郎尸体中升起,依然一副惊痛交加的样子。这三郎面目的鬼物刚一离体,就被周围的怨鬼撕成了碎片。

中招的不止三郎,一转眼有十多人跑出大阵,死状惨不忍睹,连魂魄都没能逃脱。公良至想到了什么,喝道:“鬼召!”

黑影顿了顿,以公良至和它的修为差距,真言术无法起效,可道士想要的本来就是这一时机。借着这一下停顿,白玉尺嗖地钻入大阵,尺上纯阳真气与公良至勾连。

公良至擅长布阵,但阵道严格说来并非大道之一,只是“术”罢了。公良至作为道修的本源实力,还在乾天谷的乾元真气上。

乾元真气,其性纯阳,虽不暴烈,但最克制邪祟鬼物。凝实的真气将大阵包裹在其中,鬼怪触之即散,勾人神魂的声音也被完全隔绝在外。阵中村民恢复了神智,纷纷露出了后怕的表情。大阵散发出煌煌光晕,与公良至相连,道士站在这光华之中,双目炯炯有神,居然又恢复了神采奕奕。

“乾天谷……”鬼召嘶声道,“为了几个凡人动用碎玉诀?好好好,十息之后看你能靠什么来挡本座!”

“十息足以!”公良至面无惧色地回答,“贫道乾天谷公良至,便是十息内拿不下你,也能以师尊所赐碧水梭脱困。阁下想为了几个凡人对上乾天谷吗?”

说话间公良至气势攀升,周身罡风翻腾,如同积蓄着雷霆的雨云。蓄势中的乾元真气已能将弥漫过来的黑雾冲得粉碎,想也知道大势成后,会有何等雷霆一击。

鬼召身形一滞,犹豫片刻,最终向相反方向飞遁而去。

他裹挟着新生的阴煞走了,笼罩王家村的邪气随之消散大半,剩下的如同烛边冷霜,在几个呼吸间淡去。仿佛旭日东升,夜雾消散,在鬼召离去后就不再动弹的怨鬼们越来越淡,幽冥以一种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再一次与人间分离。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阵叹息,公良至一动不动地盯着魔修遁去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

从鬼召现身到离去,从头到尾仅仅耗时几息,个中凶险难却以言表。

“道长!”

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只见卫钊手上捏着几道符文,迈着大步向公良至跑来。人群中传出一片惊呼,只见跑来的游侠身后跟着一只丈许长的黑色野兽,口中还叼着个人。那野兽一见公良至便转身就跑,几下起落,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公良至皱起了眉头,刚想阻拦就觉得气血翻腾,碎玉诀的效果快要过去了。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回白玉尺,摄起魏昭,桃木剑向大阵上一掷。

木剑直直插入阵眼,无火自燃,倘若有另一个精于阵道的修士在这里,一定会感叹这一手何等精妙。开始布下的阵材就有两套,共用若干节点,如今桃木剑一插,乾坤逆转,辟邪阵已经换成了另一个阵法。

“我能驱一时之鬼,但如诸位所见,怨鬼并未走!”公良至高声对幸存的村民说,引起一阵惊慌的低语,“从今往后你们必须诚心悔过,为死于非命的白子建立祠堂,世代供奉,还要多做善事弥补,否则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言毕,白玉尺将两人一卷,飞离了王家村。

游侠愣在那里,像是不明白他们走得为何这么快。他惊叫道:“道长,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公良至张了张嘴,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乾天谷碎玉诀名震昆华,发动后十息以内能爆发潜能,让筑基初阶也能与高阶有一搏之力,但十息后使用者会气血两空,甚至伤到根基。如今十息已过,白玉尺像喝醉了酒,在空中画出蜿蜒的弧线,勉强平安降落在不远处的林中。白色光晕退却,露出底下公良至与玉尺一个颜色的面庞。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大惊失色的游侠,掏出丹药往口中塞去,低声道:“我们下山。”

道士舔了舔下唇,舌头上的鲜血反倒在唇上抹开了。那两片灰白嘴唇上晕开的鲜血红得扎眼,好似不知哪里蹭来的胭脂,看得魏昭心头无名邪火骤升。他觉得眼前这神色恹恹的道士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烦,恨不得掐住对方的脖子,撬开他的牙关,把这些浪费在渣滓身上的精血自己吮干净。

魏昭强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摆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来,扶着公良至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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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村人在地上磕头不断,口中大呼神仙。

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人群中的念叨声和哭声渐渐平息,村民们被吓得一片麻木的眼中,慢慢苏醒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亲友的悲伤,自食其果的痛苦,如此种种。

经历过这样的浩劫,等王家村的幸存者们完全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有些人会幡然悔悟,一生赎罪;也有人会心存不甘,不情不愿地听话,甚至不久后又心思活泛,企图故技重施。这都是不久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公良至留下的迷阵将山村隐藏起来,这让离开的魔修无法重返此处,外来的路人不会再误入村中,也会让村人被困在山中,唯有王家村的怨气散去后才能离开——或许要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吧。

然而,不会有几代人了。

在村民们都放下心来,打算各自回家的时候,一团黑雾从地底裂缝中钻了出来。它刚才并未离去,而是附在怨鬼上藏进了阵材中。一个阵材出了问题,整个迷阵便有了瑕疵。

村民们呆滞地看着那团黑雾越升越高,而后凝出一张扭曲的笑脸,与刚才看着他们的怨鬼如出一辙。

“啊啊啊啊啊!”

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地惨嚎起来,随即哀号惨叫响成一片。幽冥中的白影们冷眼看着仇人们支离破碎,随着执念消除,这些白影也变得越来越淡。怀着恶念入灭的鬼魂自然无法#轮回,但和被度化的冤魂一样,他们脸上浮现了畅快的笑容。

王家村村民,无一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