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三儿也未作多想,径直答道:“八年了。”

陆稹哑然,将喝尽的药碗递给她,笑道:“那岂不是委屈你与我一道当王八?”

包括她阿娘也是,就直挺挺地躺在草蔺席上,发热让她神志不清,水都是脏的,梅蕊自己寻了好些个木桶放在檐下,等下雨时接了水来贮在阴凉处,用来给阿娘敷额,或者喝。

她扯了梅蕊就要往回走,咬牙切齿:“你同我回去好好待着,别想着去什么护军府。”

有借有还,梅蕊讶异地扬眉:“护军去文学馆借的?我瞧着上面做有批注,还以为是护军的私藏。”

话里的宠溺让梅蕊浑身颤了颤,身子僵住,欲哭无泪地道:“奴婢有什么好,能得大人青眼。”

单是听风言风语四个字,梅蕊便晓得赵淳要说些什么了,她僵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赵淳,冷声道:“怎么,赵统领也信那些话么?”

陆稹身后斜逸向池面的一枝红梅,在暖阳中落下了最后的红蕊。

小皇帝模仿得惟妙惟肖,梅蕊听得色变,她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只怪当时太困乏,无暇顾及其他,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陆稹却还是风平浪静,甚至追问道:“那后来呢,她们未曾发现您?”

方才还在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平缓了下来,她的视线渐渐上移,看见那一截因衣袖滑落而露出的手腕,玉石般的质感,连带他覆住前额的手都是冰凉。

怀珠办完了事儿,嘴上又闲不住,想要掀被子去瞧梅蕊左肩的伤,福三儿赶忙将她拦着,大感头疼:“怀珠姑娘,您忘了大人之前对你说的话了?”

她与他之间是有渊源的,陆稹起身去替她倒了一杯水回来,躬下身轻轻用手扶着她的后颈,将杯口贴上了她的唇。她还有些意识,两片干涸的唇贴上杯口后自发地小口啜了起来,陆稹很有耐心地喂了她小半杯,看她眉头拧起,便又慢慢让她躺了下去。

她还想说些什么,陆稹的声音便响起,他向小皇帝长作了一揖:“陛下圣明。”

怀珠其实说得很在理,梅蕊抚着胸口喃喃:“这不大可能吧,我并不是这样见色忘理的人……”

乔遇之嗳一声:“我就是觉得他好玩儿,你想哪里去了?”

福三儿挑眉:“腿上那一片都给烫红了,还起了泡,御医给大人上药的时候小人就在旁边看着,御医手都在颤,可大头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觉得自家护军真是厉害极了,一阵夸耀,随即发现自己过于忘情后,拢拳咳了声,惋惜道,“就是不晓得会不会留疤啊,大人最不喜欢身上留疤的了。”

陆稹的手顺着她侧脸的轮廓滑到颌尖,两指一并,就将她的脸抬得更高了些,下颌被绷得僵疼。

想着想着便歪了,陆稹拿拇指压住虎口,直至车停下来,都未曾有过多的言语。

跟着怀珠待久了就是这点不好,碰上个事情也爱学着瞎想,但眼见着要驶出皇城了,都说眼前的陆护军心狠手辣,这些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来的,梅蕊将下唇咬得泛白,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护军要将奴婢带往哪里?”

手上一歪,那盏滚烫的顾渚春就顺着倾了下去,笼统浇在陆稹的膝头,紫袍冒着袅袅的热气,连带上好的茶盏也给摔碎了,梅蕊当即就跪在了地上,瓷片白花花的摊在她眼前,锋利的边角看得她冷汗涔涔:“护军恕罪。”

梅蕊被他惊得一跳,扬起面来:“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

瞧着怀珠跑远了,梅蕊才拢紧了衣领沿着太液池边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见着一只小船横在岸边,她上前轻声问道:“船家,到对岸去么?”

小皇帝本以为梅蕊会像旁人一般教导他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乍一听她与自己所见略同,不由得生出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情绪,他眨了眨眼睛:“是的罢,陆稹常常告诉朕,身为皇上,要做到喜怒不现于面,让别人觉得你捉摸不透,才会敬重你。”

陆稹的神色这才柔和了下来,他转向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太子眼眶又红了,他抬起手来揉了揉,抽泣道:“陆稹,本宫想父皇了。”

太子同赵氏的关系不好,若说是被请去了兴庆宫,必定会惹得他不欢喜,梅蕊便随口诓道:“路上耽搁了。”又岔开这个话,问,“殿下怎么了?”

见她对自己作礼,赵淳笑道:“如今你身份大不相同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是该某给你行礼啊御前尚仪。”说着就对她作揖,朗声,“贺卿得高迁啊!”

梅蕊倒是真的懵了,她完全未想到这一点,甚至来不及接受,自己就从无人问津的文学馆女学士跃上枝头变成了新的御前尚仪,怀珠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这样你每日都能见着那些贵人了,指不定他们中有哪个瞧上你了,再求皇上指婚,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呀!”

太子正揉着眼立在侧殿门口,先帝初终时子嗣都要在旁哭魂,他哭了一整日,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般,陆稹见了太子便从坐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方才还傲慢乖戾的护军大人仿佛变了个人般,他的声线柔和下来时很动听,像三月的春风撩过耳畔,撩得人心都在发痒。

“你这样说倒也是,”怀珠收回了手,她趴在榻上,将梅蕊的轮廓都看了个清楚,她觉得梅蕊再好看不过了,性子也好,遇事不骄不躁,那叫一个从容,不像她,稍微碰上些事情就慌了手脚,只晓得哭。

又有人啐了声,道:“现下最要紧的是这件事儿么?分明是学士还要受罚的事儿,这寒冬腊月的天,不是提铃就是板著2,学士怎么受得住?”

招了招手,他便又回到了队列中,冲梅蕊挤眼笑了笑,然后领着身后的卫士走了。

牡丹一开动京城,都人士女又多好探春之乐,慈恩寺中来往的游人络绎不绝,梅蕊在前边走得举步维艰,陆稹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她,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如故走得这样快做什么?”

梅蕊恍若无事般往四处瞧着,“赏花呢。”

“如故赏花却不等为兄,这是个什么理?”他话间竟带着些怨怼,“要是寻不见你了,可让为兄如何是好。”

他一声声如故,喊得梅蕊心头甜腻,她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他:“少谨哥哥若是寻不到我了,那么就由我来寻少谨哥哥,纵使相隔千里,我也绝不会同少谨哥哥走散。”

突如其来的话语将陆稹听得神思一怔,再回过神来时她却又抽出手来走远了些,陆稹追了上去,帷帽垂着的纱幕被春风吹得撩起,他急急问她:“你刚刚唤我什么?”

梅蕊横了他一眼,往四下看去,“这里这样多人,少谨兄不要同愚弟玩闹。”

“你刚刚唤的那一声,”他不依不饶,“再唤一次。”

她锁了眉,“这儿这么多的人,少谨兄……”

“就一次,就一次。”他拉着她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过了元果院的门,他将她压在了墙上,抵在她耳边呵着热气,“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去西明寺,偏要来慈恩寺,是因为慈恩寺元果院中的牡丹才算是诸家之魁首,西明寺的花比不得这里。我特意让慈恩寺的住持将想进元果院的人拦了下来,这里清静得很,你再唤一次,就方才那一声,快些。”

说到最后竟有了些哀求的意味,梅蕊被他哄得腿脚发软,咬着牙,隔了纱幕凑近他耳畔,婉转一声:“少谨哥哥。”

谁说她不会撩人,她分明是扮猪吃老虎的本事,陆稹倒吸了一口气,险些就按捺不住了,他绷着唇角,声音里发着颤:“谁教你这样的?”

这样的媚,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香艳,她歪头吃吃地笑:“护军不喜欢?”

怎可能不喜欢,陆稹捉起她的手,吻就细细密密地落在了她指尖,指尖沾了濡湿的温热,梅蕊后背紧紧地贴着墙,才能勉强支撑着不滑下去,她另一只手掐着自己的掌心,轻叹道:“天,这真是要人命了。”

还有更要人命的,在这佛家清静地做了怕是亵渎神佛,陆稹呼吸急促起来,俯首便要去吻她的脖颈,将要碰上那片惑人的肌肤时,元果院前看守的僧人的声音突然传来:“王爷,元果院中花期未至,赏不得锦绣,还请王爷去别处观赏。”

“谁说本王是来元果院中赏花的,”低沉的声音传来,“本王来元果院中参禅,不行么?”

是恭王。

陆稹停下了举动,门口的僧人似是还想阻拦,却被恭王的人喝退,脚步声越近,那穿着团花大袖衫的王爷走入了院门,赵淳在他身后,把着刀神色不定地。恭王偏首往陆稹这处看来,似笑非笑地呵了声:“出家人不打诳语,门口的那位小师父倒是诓骗本王了。”

他嘲弄地看着梅蕊同陆稹,“这元果院中分明是春色无边,怎么会赏不了春?你说是吧,陆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