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便想收回,这句话明显问得多余了,他近来忙得焦头烂额,先帝的初终方了,随后的事情接踵而至,都是需要他经手操办的,是以才这般心不在焉。

“不放!”听她这么说,怀珠就捂得更紧了些,又接着道:“陆护军一走,我这眼皮就开始在跳,心里面把不着边儿,就央人去文学馆打听,结果他们说你被陆护军卸了文学馆的差事,还被罚板著,我都被吓坏了!神不守舍的,但荣妃娘娘那厢哭得厉害,根本听不进我说话,我就只能捱到现在才回来找你。”

那人手腕一翻,杯中的水便被泼了出来,有些许落在了炭盆里,被烧得正旺的炭火烫得滋一声化成袅袅水雾,梅蕊听他在自己前头说道:“陈水也敢端来给殿下喝?不晓得重新倒一杯么?”

果子是她从荣妃那里讨来的赏,自己都没顾上吃一个,就端来给梅蕊。但日头太烈,越了半个宫城,千山万水地到了文学馆,果子都又被蒸热了,怀珠一般会极为懊恼,梅蕊却觉得欢喜,放下手头的事务将她从门外拉进来。

他轻慢地睨了她一眼:“回去告诉她,她所图所想之事都是枉然,教她安心享自己的荣华富贵,别贪到了最后,连哀荣都给自己作掉了。”

等不及梅蕊反应,他便抬手令人将她带了出去,直至梅蕊被殿外的寒风吹得一抖,才回过神来。

空生了一副好样貌,却刻薄如斯,门口值守的统领卫在梅蕊离前给了她一盏灯,梅蕊笑着对那统领卫道了谢,才顶着满肩的月光回到了掖庭。

远远地便见了怀珠提着灯在门口眺望,心里突然满满地踏实感,方才一直都像是踩在云上,怎么着都觉得不切实际,现在才真真实实地落在地面上一般。她冲怀珠挥了挥手,宫灯里的火光被风吹得一歪,提柄就这么脱手落在地上,里面的火烛被打翻,靛蓝的火舌将糊纸点燃,冒起了寸余的火苗,被风吹得颤颤巍巍,最终又弱了下去。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怀珠就已经提着灯跑到她面前,抬手握拳就往她右肩捶了一下,听她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你怎么又不见了啊?”

灯火从下面照上来,斑驳的光亮将怀珠原本清秀的脸显得有些狰狞,好在有月色,将她未被灯火映照的地方点亮,蒙上柔和的银白光晕,她很是手足无措:“我听她们讲,你被禁军带走了,我以为你又犯什么事儿了,可吓死我了?”话语间有浓浓的鼻音,“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呀?”

梅蕊拿起袖子来往她脸上擦,一面擦一面道:“外边儿这么冷,正是要化雪的时候了,你要在雪地里哭,泪珠子从你眼中刚落出来就成了冰链子,看你还哭不哭。”顿了顿,才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怀珠抽了抽鼻子,拉着梅蕊往屋内走,屋里早生好了炭,梅蕊进门后便搓了搓脖子,哈气:“可冷死了。”

怀珠这会儿止了泪,就不再那么娇气了,哼得一声向梅蕊翻白眼:“你还知道冷呀?我以为你都不怕冷的。”

梅蕊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怕冷的人呢?”说着就开始解衣,怀珠动作要比她麻利得多,早就脱得只剩袭衣钻进了被子里,在里面瞧她慢吞吞地解下衣服又叠好,问道:“你还没说今儿又怎么了啊?”

梅蕊叠好了衣服后在怀珠身边躺了下来,她便是个不烫手的火盆,怀珠往她身边凑,听她支吾了片刻后,说道:“太子殿下要我当他的随侍。”

“什么?”

怀珠惊得弹坐了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梅蕊,又问了一遍:“蕊蕊你说什么?”

听了个确切后,怀珠难掩激动地道:“天哪!蕊蕊,你这是要熬出头了!”

“嗯?”梅蕊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怀珠捧起了她的手,极为欢喜地道:“蕊蕊你真笨,今儿个先帝驾崩前立了遗旨,由太子殿下继承大统。”她笑弯了眼,“蕊蕊啊,你如今身份可矜贵了,是御前尚仪!”

梅蕊倒是真的懵了,她完全未想到这一点,甚至来不及接受,自己就从无人问津的文学馆女学士跃上枝头变成了新的御前尚仪,怀珠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这样你每日都能见着那些贵人了,指不定他们中有哪个瞧上你了,再求皇上指婚,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呀!”

梅蕊嗯嗯啊啊地应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打乱了,好在怀珠还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也不知怀珠说了多久后自己也累了,便靠在她旁边睡了过去。

她本来也是要睡了的,但在熟睡前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顿时惊得她睡意全无。

陆稹本也是御前内侍,若是当真成了御前尚仪,岂不是要同那个煞神朝夕相对?

这让她头痛得很,一晚上都因想着陆稹那副刻薄神情而未睡好,次日迷迷糊糊中被怀珠摇醒,怀珠在她耳边道:“上值第一天,蕊蕊你可长点心吧。”

梅蕊哦了一声,才从被褥中钻出来,冬日里起床本就困难,再加上昨日未睡好,梅蕊困得不行,走出门时天都还未亮,她打了个哈欠,荣妃的居住与紫宸殿顺路,是以她便和怀珠同行。怀珠一路叽叽喳喳地没停下来,梅蕊也就笑着听她讲,最后怀珠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表示很舍不得她。

独自快走到紫宸殿时,门前早就候着一个小太监,梅蕊认出那是赵皇后身边的周寿海,便向他作了个礼,问道:“周公公在这里等人?”

周寿海生得肥头大耳,一脸喜庆,见着梅蕊就笑:“姑娘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了,受老奴这一拜……”

他慢吞吞地抬起手来要作礼,梅蕊忙拦住了他:“周公公您这是打趣我呢,您有事儿就讲,奴婢听着。”

周寿海本就没打算真的给这个小丫头片子行礼,想当初她都是他给领进宫的,本以为凭她这上乘出挑的皮相能在御前博得几分青眼,哪晓得被分去了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文学馆,埋没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出人头地了。他本就不大的眼眯成了缝,手拢回了袖口里,尖着声气道:“太后娘娘有请,跟咱家走着吧。”

梅蕊被他这尖利的声口折腾得有些不适,但强压了下来,她跟在周寿海后边儿走着,又想起那性情古怪的陆稹,与周寿海一比较,他刻薄的话语都成了阳春白雪。

人果然是需要对比的,但陆稹这么个人才为何就切了根来当内侍,她想也没想明白,似乎往前怀珠想要同她讲过其中的渊源,但她表示对这件事情不大感冒,怀珠也就没有继续讲下去了。

往前便是兴庆宫了,梅蕊恍然记起先帝既然已经龙御归天,那么赵皇后自然也成了赵太后,她上一回单独与赵太后的面见还是在七年前,她初初入宫的时候,那时这位赵太后还是贵妃,时光荏苒,让她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

当年家道中落,她携着阿耶的一封书信来到长安投奔自己阿耶那所谓的挚友,却发现挚友是当今赵贵妃,其中渊源大约太深,她也不愿追究,最后自己到底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居所,她如今依旧记得赵贵妃当年看到她时的嫌恶神情,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愚不可及的自己。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昔日的豆蔻少女如今已是本朝最年轻的太后,满头珠翠凤冠压得她举止端庄贤淑,尽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就坐在高座上,高髻晕眉,入定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

直到周寿海上前对她禀道:“娘娘,梅姑娘来了。”

赵太后才睁开眼来,只在那双美目里还能寻到当年存留的灵韵,她撑着凤凰架子,看向梅蕊,当今时盛牡丹般繁华艳丽的妆束,她却清清淡淡地站在华翠中,染不上毫厘艳气。听她开口向她请安,也不矫揉造作,清清爽爽的声音,让与后宫莺莺燕燕争了一辈子的赵太后都听得耳目为之一新。

“哀家上一回见你,约莫是在七年前了。”

她缓缓开口,语调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并对梅蕊招了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梅蕊低低应了声是,却还是对太后招她来的用意摸不着头脑,自然不是找自己叙旧的,否则整整七年了不叙,就在自己成了御前尚仪的第二日,就将自己请到这兴庆宫唠家常?

那大概就是和这件事有关,梅蕊听着赵太后继续说道:“当年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出落的越来越像你父亲了,真好看。”

梅蕊递了个笑:“您谬赞,哪里能及得上您呢?”

太后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年纪是最好的,哀家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啊,可爱美了,看看你,也不打扮打扮,到底今后是皇帝跟前的人了,这么朴素不大合适。”说着,看了眼周寿海,周寿海立马明了太后的意思,手一招,便有宫女太监撑着衣物首饰鱼贯而出,太后拍着她的手,道:“这些东西都是哀家给你备好的,回去收拾收拾,才像话。”

硬着头皮将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接了,梅蕊对太后叩了个头谢赏,又听太后说道:“皇帝当时吵着闹着指了你当御前尚仪,想必你定是有你的过人之处,从今往后,你便替哀家多看着点儿皇帝,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哀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