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

在很小的时候,当她的师父妙襄公还未被先皇召入帝都为医的时候,师父一直带着她如此行事。

还有伊崔,也真够无情的,当初是他提议把顾朝歌留下,如今却不来接她。借口事务繁忙和腿脚不便,把接人的活扔给他一个人干。难道他就不忙吗?

薛吉也不生气,顾朝歌的反应恰恰对了他的脾气,他笑眯眯地瞅着这小姑娘凝神细思的模样,觉得她医术好,医德亦好,是个难得的良医,也是个好孩子。他是越看越满意,只恨自己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不能把这小姑娘拐成自己家的。

薛吉很干脆地照做。

伊崔对此表示爱莫能助,谁能料到这娇娇弱弱的姑娘还和六年前一样吓人?那天的情况伊崔真不想回忆,那具肥壮的尸体被剖开后实在太恶心,而且若不是他反应快,及时让吓傻的律吏拦住孙掌柜,恐怕当场就要引起骚乱,顾朝歌不被打就奇怪了。

见状,伊崔朝她笑了笑,抛出诱惑:“顾姑娘若无事,不妨随我回县衙等候三个时辰。要找人,翻阅县衙的户籍文书也更便捷。”

“薛大先生中进士时,我祖父乃是当时主考,虽然伊氏已不复存在,但若我以伊氏后人的身份求请,他应当还是会给我些面子。”车驾到了来安城外的来安村,农田阡陌纵横,土路窄小崎岖,马车无法前行,伊崔只得下车借助手杖,吃力地随燕昭往薛家走去。

谁能想到这群像青草苗一样嫩的年轻人,数日前追随燕昭,抄着家里的菜刀木棒就敢闯入府兵库,夺兵器,绑县令,彻底造了大靖的反。

他必须活下去,逃脱皇宫,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今日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将滁州城的水利修筑事宜禀报伊崔,并且对燕昭对和州等地的处理情况一同汇报。巧的是他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顾朝歌三日一次的例诊。

然后他便见识到了刚刚那一幕。

他之前也听手下干活的小吏闲聊过此事,说顾小大夫只要见着伊先生,一定是横眉冷对,半点好颜色都不给。他起先不信,因为前些日子他的老母亲感染风寒的事情,顾朝歌和他有过接触,明明是个又讲理又文静还有点害羞的小姑娘,哪里会敢和伊崔置气?

谁知,百闻不如一见。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望着宋无衣又是好奇又是惊讶的表情,伊崔并没有大发慈悲给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说来话长。”

为了那□□她当场与刘福青辩论的事情,她一直生气到现在,而且开的药是越来越苦,半点甘草都不加,简直难以下咽。

看来哪日是该找她去谈谈,哪怕是为了这碗药。

伊崔摇头笑笑,顺口问了一句宋无衣:“顾姑娘近日都在周德的慈心堂帮诊?”他所说的周德便是当日扶起顾朝歌的长胡子老大夫,因为觉得顾朝歌医术出色,于是请她去自己的药堂出诊。因为她当众驳倒刘福青的事情传遍滁州,故而慈心堂最近生意红火,顾朝歌刚刚出门走得急,不只是因为要给伊崔脸色看,还是因为她急着去看诊。

宋无衣也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不清楚这事的起因在伊崔身上。听到伊崔问他顾朝歌的去向,他随口答了:“似乎日日如此,不过听内子说,近来慈心堂的药方,别的药铺不给抓药。”因为他母亲的风寒,宋无衣的妻子近来跑药铺比较勤快,这个反常现象他妻子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记在了心里。

“不给抓药?”伊崔皱眉。

“听说不止是不给抓药,凡是在慈心堂看过病的人,其他药堂一概不接诊。”

“拒诊?”伊崔皱了皱眉,可能因为早年求医不顺的关系,他对把病人拒之门外的事情极为反感。

宋无衣点点头:“不过现在因为慈心堂口碑好,许多病人还是愿意去那儿,但是若顾姑娘不在了,那恐怕慈心堂会……”

“联合抵制,”伊崔的食指敲了敲案几,若有所思:“谁是主使?”

宋无衣一愣:“要查吗?”查这件事倒不难,不过现在手头任务繁重,为这点小事耗费人力值得吗?要知道现在他们得用的人手有限,若不是因为将门燕氏的名头,他也不愿意背叛大靖呢。

伊崔垂眸思虑了片刻。

“查。”

“医药之事,关乎人命,他们敢如此肆意妄为,就是不把红巾军放在眼里,”伊崔摩挲着手中的狼毫笔,双眼微微眯起,“查清主使,下狱,封铺。”

宋无衣微微一愣:“如此严苛?”

“杀鸡儆猴,以及,”伊崔勾了一下唇角,笑容古怪,道,“劫富济贫。”燕昭那小子从和州一路打到集庆,伤兵人数嗖嗖嗖往上窜,外伤药物严重短缺。

真是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伊崔正如此想着,宋无衣在旁边冷不丁插了句:“等把这波抵制的事压下去,告诉顾大夫,她肯定不生你气,还得感谢你呢。”

伊崔微微一愣。

随即摇头笑道:“不必了,此事对她保密。”让她知道她估计又以为是自己的错,非再哭一场不可。

宋无衣不解,却也没有问太多,知道面前这位先生心思深不好猜,于是领命便下去了。不过虽说不好猜,他还是在心里忍不住猜想,难道伊先生喜欢顾姑娘对他甩脸子?

宋无衣办事雷厉风行,三日之后,滁州城内最大的刘氏医馆便被红巾军的士兵查封,馆主刘福青下狱,医馆财产以及所有库存药物全部充公。

这一天顾朝歌回来得特别早。

“宋大哥,宋大哥!”她追着宋无衣喊得那叫一切亲切:“刘大夫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他联合滁州所有药铺医馆抵制慈心堂?真的假的?他为何这么做?”

宋无衣刚刚从滁州城外的田里回来,满身的泥和汗。因为伊崔腿脚不便,这些事情都是他去跑。回来后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被顾朝歌给逮住。

“宋大哥喝水。”手边递过来一杯茶,还冒着热气,顾朝歌特别乖巧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姑娘真是让人没法生气。宋无衣一边接过杯子灌了茶水下去,一边还没忘记伊崔的嘱咐。含糊其辞道:“这是伊先生的吩咐,想知道,问他去。”

闻言,顾朝歌的眉毛立即高高挑起来。那表情,好像是很不情愿,又好像是很不屑。不过她终究没对宋无衣死缠烂打,收了空空的茶杯,一转身,径直往伊崔处理事务的地方去了。

和以往一样,伊崔这时候正淹没在案头无数的卷宗文书里,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或是禀报事情,或是来领文书。顾朝歌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感觉伊崔真像一只瘸腿的蜘蛛,卷宗和文吏则是他织的网,他端坐网的正中心岿然不动,常常抖一抖大网上的无数丝线,收集信息,捕捉猎物。

可不就是一只可恶的蜘蛛嘛。

顾朝歌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