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已经领着衙役将地挖开,包裹着尸骨的草席已经烂了,但许是因为松树茂盛高大,地上落叶又堆有一尺厚,雨水也没有渗透进地里,尸骨旁边的泥土还很干燥。

苏云开抬头往山坡看去,大大小小的墓碑伫立坡上,分明就是个坟山。仔细看去,那已被挖掘出来的墓碑和旁边的墓碑略有不同,稍做对比,就能看出远近有不少相同的,单是墓地,都比其它普通坟墓大。他问道:“这里很盛行结阴亲么?”

苏云开想了想说道,“带你走可以,但你再玩半个月,就得回开封去。等会就写封家书报平安。”

一会明盛应声出来,见了她,瞧见肩上包袱,也没多问,只是说道,“孤身在外,要多小心,到了府衙,得空了就来封信报个平安。”

明盛问道,“那为何是从厨房出来,有你这么请客人的么?”

白水摇头,“已经了结了,大人……他将功劳全揽给了自己,也没我们什么事了。”

秦大人自然应允,没抓着凶手,好歹把失窃的东西带回来了,也是好事,“去吧。”

于有石说道,“草民家里以前是做生意的,东西贵贱还是分得清楚的,这一个白玉碗看起来通透,草民猜想应该值点钱,就拿去当铺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是死人的东西,要是草民知道,一定不碰。”

苏云开和明月刚从赌坊回来,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上,这几日日夜颠倒,两人气色都不太好,但眼底的精神气却不减半分。

“常玩一种的肯定都是当地人,只有那些过路的才每个赌摊前都走一遍。凡事都要专注才行,这赌也一样。你刚在这混熟了,别管输了赢了,你一走,这里的财神也不喜欢你了。除非啊,是输得太惨的,才会考虑换个赌法转运。”

线索看似很多,但实在凌乱,明月一时还无法将它们串起来连成一条线。她又折回原路,如果凶手是从百宝珍那个方向来的,那必然会从街头走来,百宝珍所在的街道岔路少,反向逆行,说不定能有其它线索。

他总觉得,明月对他异常的好,但又察觉不到半点恶意和心机,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那可问了吴筹?”

秦放瞪大了眼,莫名道,“我不叫小猴。”

几人面面相觑,眼神示意一个人,那人才代为答话,“回大人,昨晚我们是和葛送一块喝酒了。”

苏云开恍然,果然有个当地人在,事儿会省下很多,“你跟那白捕头很熟络?”

要蹲大牢的结果仵作不是不知,可心底还留有盼想,被衙役左右一押,下意识大声喊冤。可为时已晚,唯有留在牢里后悔了。

一个两个刁民跑出来以下犯上,犯他官威,秦大人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凶手?”

“大人。”白水说道,“从柳氏死状来看,只怕不仅仅是因钝器重击而死,还有可能是窒息而死。若死因是口鼻被掩而死,那也可以解释为何吴筹没有听见打斗声。而且昨晚寅时在下暴雨,雨声遮掩住了些许动静,也是有可能的。”

苏云开问道,“刚才店铺地板上是不是有很多黄泥脚印?”

明月瞧着小方帕上面的血已经凝结,说明伤口不流血了,“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白水好奇道,“大人怎么知道他家境可能不好又是独居?”

“头发。”苏云开看着那如枯草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如果是和凶手争斗才导致头发凌乱也不是没可能,但这堆头发明显是平日少梳理的缘故,所以全都纠缠在了一起,而且非常长,比姑娘家的还要长,和家人一起住应当不可能任由它疯长。”

明月也问道,“那穷呢?”

“草鞋。找到尸骸的时候,有一对残破的草鞋,左边鞋子和右边鞋子系的绳子都不是出自同一根。我查看鞋底时,发现连鞋子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要么是别人给他的,要么是他捡来的。”

两人恍然,白水已经准备去对比线索找人了,还没出门,就又被苏云开喊住。回头看去,便见他拧眉细思。

“你再多加一个线索,那人有可能是个痴儿。”

明月忽然明白过来,头发乱如纠缠的麻绳不多梳理,又是独居,还穷得叮当响,未必不可能是个傻子,“如果真是个痴儿,那凶手就更不是人了。”

苏云开入仕多年,见过许多凶神恶煞的人,只是像这样久远又凶残的案子,却还是第一次经手。他见明月手里还拿着块人骨,好似都忘了拿着什么,只是柳眉紧锁,眉有愤怒。他上前取下那根骨头,说道,“去梳洗梳洗睡吧。”

明月摇头,“我想把骸骨用麻线串好,这样说不定能看见更多细节,看出别的线索来。”

“那我也一起。”

“你明天开始肯定要更忙,去睡吧,我检查完这些就成闲人了。”

苏云开没有走,帮她将骨头擦拭干净放在摊开的白布上。明月也不再劝,拿了麻线细串。两百多块骨头,想必要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她时而看看苏云开,两人不说话,厨房里静悄悄的。她忽然想起十三年前的他,一心顾着啃豆包的她几乎没说话,都是他在耳边说。

当年那样开朗的少年,如今却沉默了许多,让人觉得疏离了。

触犯并不算大,偶尔落入余光的视线苏云开也察觉到了,本想当做没看见,可后来总觉得不自在,便抬眼往她看去,正好对上视线。皆是一愣避开,默了半会后他问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明月轻咳一声,“觉得奇怪罢了。”

“怎么奇怪了?”

“我在想……当年的你明明是个小话唠,如今却不爱说话了。”

苏云开顿了顿,淡笑,“话唠……原来我还曾有过话多的时候。”

“对啊,可唠叨了。怕我害怕,一直跟我说话,虽然说什么我不太记得了,但从天到地都说了一遍。如今却……”依然是怕她害怕,但只是默默陪在一旁。以前是用满是朝气的声音安抚她,如今却完全相反。如果她不抬头看,真会以为他走了。她轻声问道,“这十三年来,你是不是发生了很不开心的事?”

苏云开拾骨的手微顿,眉下睫毛轻动,缓声道,“倒也没有,或许是受我父亲影响。这十几年来朝堂多变,我父亲又直言不讳,所以常遭奸臣排挤,贬谪流放。所以我入仕后,总是少言多做,久而久之就不似从前了。”

“官场少言是好,但在家多说些平常事或许心情会好些。”

苏云开笑道,“我入仕后也是各地辗转,又未成亲,仆人不敢多话,难不成要我对着房梁柱子谈天说地么?”

明月只差没拍拍心口,朗声道,“以后有我呀,我陪你说话,做你的房梁柱子。而且我这人嘴巴严,不会到处胡说的。”

她答的爽朗无心,可听者有意,以后?这是多久的以后?苏云开总觉得意味深长,面上笑笑,发现心底也有暖流淌过。难怪说家里要有个女子才……他蓦地一顿,想起衙役之间的谣传来,思量许久,说道,“今天我在衙役那听来一件事。”

明月拧着麻线串得仔细,埋头问道,“什么事?”

“衙役提及了你,问你是我什么人,我才意识到,你住在衙内,会坏你清誉。”

他一提,明月才想起来这的确是个问题,“好像的确不妥当……可水水的身份没人知道,要是我一个人跑去外头住,他不会放心的。可哪怕我俩都去外头做邻居,旁人也会说闲话。”

苏云开也觉不好,比起她住在衙门来,是宁可让她继续住。现在夜深,这种事也不好细说,便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再好好想。”

“嗯。”

夜深人静,内衙少人,仆人都已经去睡了,秦放也正呼呼大睡,白水未归,好似整个内衙都只有两人。

——还有一具无名骸骨,正由麻线穿引,慢慢恢复原来模样。白骨无肉,死者当年的哀嚎声,却好似在深夜凄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