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姑没有抬脸,依旧一下一下地锤着她手里的一块发红的生铁,“什么事比打铁更重要?我跟你讲,打铁是人间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己,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笑也有一丝羡慕,胡大姑很滋润地听着他的夸奖,脸上笑了。

蒋玉茹都呆了,这茶接还是不接?她疑惑地回望了师哥一眼,见师哥似乎也被这妇人的出现搅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样,并不比自己更好。

裴红棂心中酸梗无数。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绣迹般般。刘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冯三炳就问二赶子道:“他们真又要在上游修闸门了?”

小稚追得急,眼睛没留神,忽然脚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声,映入眼里的先是一双青布鞋。那双鞋好大,鞋里是一双好夯实的脚——原来小稚不小心已踩着一个人的脚。他抬起脸,就见到一张散落着几只麻子的黑胖胖的过宽的脸,那脸上有一个肉实实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样肉实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隐有一层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长得胖大,如果不见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只见她长了一头黄麻麻的头发,纠结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轻瘦的身子拎起,眼里有一丝嘲弄讥笑的神色,口里道:“看看呀,这就是城里来的斯文孩子——你娘怎么教你的,比乡里的野孩子还要野上十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顺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儿了。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他“威正镖局”中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九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于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

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详和又有些诡异,合什道“余老人,二十五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

裴红棂问“为什么?”

“东密也就是密宗东支,自汉代传入,这近二十年他们发展极快,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内幕,如果说还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在长安悦那么精壮的镖头面前,在二炳那样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惊滔骇浪面前……裴红棂都没有软弱。但,这院落,这阳光,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却禁不住让她悲从中来。好倥偬好无涯的一场生啊,她忽然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的感觉。——我们是被追杀的一对母子——以前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走了——当一切不再——我、我、我,如何能坚持下来?

“——这镖,你们还不接吗?”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小稚心里一热,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朋友!

门外忽一拊掌,然后步声微细,直掩到这铁匠棚四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竟把这小小的一个棚子团团围住。胡大姑闭目数道:“一、二、三……呵呵,果然一共十七个。”

她心中却暗惊,有一个人,就是那说话之张落歌,他的步声她竟听不出来。对方团团围在这小铁铺四周,看来要‘擒贼擒王’——对方已打定主意要先拿下她了。

她抬眼向门口看去,只见黑黑的夜中,门口一共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就是那日已朝过面的郎千与蒋玉茹了,另一人身材中等,面色幽暗,想来就是什么总堂来的张落歌。

胡大姑面色一凝,不再说话。那张落歌知事已至此,不用虚言,一挥手,已喝道:“攻!”

只见左边泥壁上簌地泥土一抖,已被钻出了一个大洞。一个黑衣杀手已潜身而出。

胡大姑怒喝一声:“疾”,手中大铁锤脱手而出,直向来人头顶砸去。那来人也算好了千谋百计,却再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会把那护命的家伙脱手而掷,当下大惊,一缩头,头顶一凉,一顶黑巾已被她一锤扫落。胡大姑左袖一摆,那大铁锤已疾缩而回。原来她这锤柄后端还系了个铁链,拴在她腕上。江湖中是有带索刀这样的兵器,但再也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这等沉重家伙也带上索,随发随收。胡大姑已然跃起,右手一根通红的铁条再不迟疑,一插就已插入那人左肩口。那人痛呼一声,闪身即退。场中一静,空气中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胡大姑冷冷道:“一个。”

她一击已废了对手一人再战之力。

门外张落歌面色一变,却一击掌,再喝道:“攻!”

只见四壁闻声而动,一时不知穿透了多少窟窿。十几条人影一涌而进。胡大姑全无惧色,左手大锤,右手铁条,往来人身上就是痛击。她这铁匠铺中的摆设俱是冗笨家伙,看似散乱,原来却摆得极有道理,敌人只要进了铺子,下手落脚,万般不便。胡大姑立身当中,把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一齐护在中央,自己却指哪儿打哪儿,极为便利。

黑黝黝的铁匠铺中,只见她双手一团黑气、一根红光矢矫飞舞。每一落,必有敌人的惊慌闪避。胡大姑一张黑脸在那黑气红光中映得凶如女秧神,乱发飞舞,时不时有汗滴被她甩落,一滴滴溅到小稚与五剩儿的脸上身上。她在百忙之中不忘对两个孩子吼道:“愣什么,拉风箱。”

两小连忙用力地拉着风箱,四只眼睛却一直跟着胡大姑的身影。只听她张狂大笑:“两个,三个,四个……”却是她已得手,手用大锤铁条已杀人废敌,一个个绝了对手再战之力。一时只听她闷哼一声,似是自己身上也有了伤,却带痛叫道:“好,奶奶的,六个,七个!”

对手确是被她打得已三死四伤,剩下只有七八个人影在这黑黝黝的铁匠铺中与她搏战。一行血滴却也沿着她的左臂而下,血失甚快,似都要伤到她舞锤的气力。

只见她左臂之锤击出的力道越来越弱,那些人影已不似初进来时为各式家伙所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虽依旧不便,但已好多了。这时见胡大姑锤影已弱,面色一喜,齐齐发力攻来。小稚面上一惨,大姑要败。忽听门听两声疾道:“不好!”郎千与蒋玉茹齐齐跃入,却见胡大姑锤影一盛,只听两声惨叫同时发出,却是十四杀手大意之下,不意对手这个凶妇人还有巧智,示之以弱,却突然发力,一锤痛砸在他们胸口。只这一锤,那两人已呜呼倒地。小稚喜道:“大姑,原来你没事。”

胡大姑笑道:“这点小伤,那帮兔崽子就以为我挥不动锤了。”

但她手下也吃紧起来,因为郎千的锯齿刀与蒋玉茹的银钉已然出手。他两人身法轻妙,胡大姑知他们武功与自己相差只是一线,只是不如自己悍厉,再也腾不出口来说话了。

铁匠铺里一时只闻‘叮叮叮叮’之声不断,却是蒋玉茹的‘密门钉’被铁锤拨落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抽空发钉击杀裴红棂三人以乱胡大姑心意。但在她那暴风骤雨似的痛锤之下,她但求不伤已是难能,再也腾不出手来。

铁匠铺中一时只见胡大姑与对手八个人影往复决杀,战况一时陷入胶着状态。胡大姑最心忧的倒不在此,而是门外一直不言不动的张落歌那双阴森森的眼睛。那双眼有如毒蛇般地时时盯着她的弱点疏露,还不时扫向裴红棂与小稚三人。胡大姑心中忧沸,手下就不敢全力而出。

她急,门口的张落歌又何尝不急,从当日郎蒋二人败回,虽然他们撑面子,但他也想到胡大姑的厉害,却也没料到屠门中的一个无名女人,会是这般好手。他知自己不能轻易出手,一卷入战况,只怕就难冷静相处。但胡大姑的锤法却象偏偏没有什么漏洞。有时也有,但他怕或是胡大姑故意露出的露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大难判断。所以他也不敢冒然出手,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骂道:“这个丑女鬼,居然这般狡诈!”

他在场外,也就不比在场内更轻松,一头冷汗滴滴而下。

场中的郎、蒋二人心里却已把张落歌骂了个千遍万遍,如此局势,他还不出手,等个什么?心里想他分明要藉自己耗去胡大姑体力,以求一击得手。

胡大姑也觉自己的臂力越来越弱,她适才出其不意,一意要击伤对方多名杀手,已受臂伤,这时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她知自己的锤法已发挥至极至,对手也已看出,知道只要挨过了这一阵狂攻,只怕就有机会出手。

小稚只觉胡大姑脸上的汗甩落得越来越多,密如阵雨似地一滴滴洒在自己和五剩儿身上。他帮不上忙,虽不知胡大姑为什么要自己加力拉风箱,扇起炉中钢火,却只管拚力拉了起来。忽听夺地一声,却是胡大姑手里一根铁条已被郎千锯齿刀击落,胡大姑奋力一锤,藉机杀了对手一人,把锤交右手。她右手力更大,这时全力只用一锤,锤风只见更悍。郎千再也忍不住,叫道:“张兄,速速出手。”

张落歌往前移了几步,到了铁匠铺门口,却不急,眼里只毒蛇般盯着胡大姑的锤影,口里忽道:“又是一招‘舍身屠龙’,郎兄,她这锤刀之法已用到第二遍了。”

郎千身在局中,并不觉得,这时一听,才发现确实如此。胡大姑锤法翻覆使出,果然已不及第一遍那么凶悍泼肆。郎千叫道:“玉妹,加劲”,蒋玉茹已知到了最后关口,手里银钉密雨而出,终于有一枚得手,钉在了胡大姑的右腿之上,胡大姑中钉之后,步履踉跄,却就式使出‘拐仙锤’,歪歪斜斜,不知其意之所指。

但她数伤之下,毕竟难以为继,锤风眼看弱了下来。

本是胶着状态,你一弱,敌即强,眼看那七人攻势就强盛起来。胡大姑侧眼看了下小稚,只见他已知自己危急,一张小脸却已不看自己,苍白的脸上一脸是汗,玩命的把那风箱拉动。反是五剩儿似有些呆,拉另一只风箱的手慢了下来。看着小稚——这是胡大姑活了三十来年唯一的一个朋友。胡大姑心中一柔一惨,除了她那个嫌她丑陋的男人,小稚是最让她心软的了。她面色忽一宁静,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长,好象吸了后这一生就不打算再吸了似的。张落歌见她吸气,已知有变,口里叫道:“郎兄,蒋护法,小心。”

胡大姑忽轻轻吐了一小口气,只听她道:“人为刀俎……”

是呀,在这一场生中,不肯欺人以为荣的人——只求自保的那些牲灵们面对的只是个‘人为刀俎’的困境。

说完这四字,胡大姑的脸色却忽平静下来,只听她轻轻道:“我——为——鱼——肉!”

她这四字一出口,门口的张落歌已然色变,道:“鱼肉!”

‘鱼肉’是天台山舍身庵中的独门心法,本为佛家慈悲之意,以一己之身舍身救人,却最是伤气碎身的。张落歌叫道:“屠女侠,你为了不相干之人,冒用,甘伤自身,到底值也不值?”

胡大姑侧目望了望小稚孤瘦的身影,心知这法一施,自己这一战之后必然功力尽废,但为了这个小小的,似人间最后一点善念,最后一点留在她心头的温暖,她拚了,也值了。当年有个老和尚沿门托钵,病瘦交加,承她送终,最后传了她这。她还记得他那世事看空的眼那着望着她,说:“我教你的这个法儿却不是什么好法,只怕最后会害你终生。但,你面虽凶悍,可我走了七省十八州,也只见过你身上还留有这般佛性。”

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她的骨子里居然有佛性,她一向只以为自己是个凶神呢。那和尚曾道:“我知你会屠刀之术,要说这舍身‘鱼肉神功’,若与你那屠刀之术相和,必为天下绝酷绝烈之术,可惜只能用一次,也只有那一口气的时间。”

鱼肉根置于‘胎息’之术,一口长气吸下,就再不能吸一口,但这一口气之间,可以把你的体力发挥到极至。胡大姑这一吸之下,果觉心中如有佛光一闪,优曇花般的香气袭满一胸。她手中的‘屠刀’却如魔鬼的诅咒一般悍厉。郎、蒋几人纷纷闪避,可就在这一刻工夫,张落歌终于抓到了她气息转换间的一息之击,一出手,就从袖中拨出一把不过数寸的小刀来,他不攻胡大姑,反向她一向罩护最深的小稚击来。

胡大姑面色一变,忽叫道:“火!”

然后她一脚击出,一脚就踢到小稚身上,小稚被她一踢,已合身向张落歌扑去。张落歌一惊,胡大姑痛锤击向郎、蒋二人之余,第二脚已向那被风箱催得炽热的煅件上踢去,只听‘哧’的一声,她脚背已焦,铁匠铺里传出一股诡异的肉香,那是个重达四五十斤的煅件,虽是后发,却比小稚飞得还快,直向张落歌击去。张落歌一避之即,胡大姑已一锤击在了那铁炉之上,只见火光一爆,不分敌我,一炉炽炭已在铁匠铺里爆了开来。天地之间只怕也再没有那么一场辉煌。炭飞如雨,向棚中的无论胡大姑、裴红棂、五剩儿还有郎、蒋七人罩去,只听惨呼连声,铺内只听‘哧哧’不绝,却是那炭伤伤众人皮肉的声音。胡大姑就在这时扑向张落歌,她要一击而定,杀了这个有着一双毒蛇一样眼睛的人。

满天炭火之中,只见胡大姑身上数处皮肉已焦,但她心里的优檀香气正浓,那一刻她忽有了一种自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神的感觉。她的黑锤与张落歌的小刀瞬间一触,那把小刀就已消融了一半似的,张落歌叫出了半声惨‘啊’,整个胸膛塌陷,人已倒地气绝。胡大姑收锤就向郎蒋二人击去,那二人正避炭火,都被她一击而中,郎千左臂生生被砸得粉碎,蒋玉茹也好不到哪儿去,后背正中一锤,一口血狂喷而出。胡大姑奋尽余力,要收拾那剩下的五个‘十四杀手’。她锤为正音,只听一声声锤击皮肉之声,那五个人人人挨锤,委然倒地,只有一个被锤击出了门外,胡大姑见敌手尽倒,一锤飞击,直追向被她锤势击到门外那人,手里铁链已控制不住,脱手而飞,她知那人未死,怕他回害已被她一脚踢飞门外的小稚。——她刚才一脚踢出,就是为了不让她心中最疼的小鬼受那炭火之秧。只听铁锤‘扑’地击中,那人挣扎了两下,倒地不起。

胡大姑一转身,蒋玉茹正持着一根银钉奋起余力要扎上她的气海,她已再无力逃避,一双凶目恶狠狠地盯着这女人。蒋玉茹只觉自己眼前这眼神是九天九地最毒的毒咒,‘呀’了一声,竟然吓昏当地。

胡大姑这时才有力气吸了一口气,但一口气吸入,她的‘鱼肉’已破,不由委然倒地。

这时,本已重伤的郎千忽一跃而起,奋刀劈向五剩儿,五剩儿‘呀’地一声,躲已不极。郎千重伤之下,那一势本慢,可惜胡大姑再挣不出一丝的力气了。忽见裴红棂一把抓住地上胡大姑被击落犹有余烫的铁条,手里的皮肉发出一阵焦臭,就向扑来的郎千身上迎去。郎千合身扑到那根铁条之上,不信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挣了两下,身上插着那铁条,倒地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