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躺在深重的黑暗中,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着我的养父上官清。我多么希望上官清能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啊!我知道我的人生轨道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走向偏斜,只有他才能够带领我走出泥泞的沼泽,摆正偏离的方向。

野鹊镇的东北角上坐落着一幢古老的尖塔状建筑物,整个建筑物用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其间夹杂着一道道怪诞的色块,那些色块呈不规则的几何图形状,没人能够说清楚那些色块的颜色,那些怪诞的形状也一直是个谜团。

我至今还保存着初中时到县城打排球联赛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上官玉玲面容憔悴神色黯然。跟我截然不同的是东方欲晓那张朝气蓬勃的少女容颜。她紧紧地依靠着我,右手吃力地搭在我的脖子后边——她那时候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儿,而我已经突破了一米六零。

——第一章引言

回忆起那个可怕的梦境,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我拿出在东方欲晓的影集中偶尔现的那张老照片,久久地端详着。

照片的底色已经黄,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是一张四个女孩子的合影,四个粉团一样可爱的少女互相攀扶着肩头,冲着镜头外的什么人痴痴地微笑着。她们的笑容表面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仔细审视就可以现,四个女孩子的笑容其实有着明显的区别:东方欲晓的母亲司徒嘉禾的笑容含蓄而灿烂,我的养母欧阳云惠的笑容放肆而野性十足,司徒嘉禾旁边的那个女孩子笑容忧郁而且心事重重,欧阳云惠身边的女孩则笑容热烈奔放而又有些说不出什么感觉的邪气。

难道这就是野鹊镇上让人们久久不忘的四大美女?

在那张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已经模糊了的字迹。我把脑袋紧紧地凑上去,仔细地辨认着。我现那是几个人名,依此是:慕容春雪,司徒嘉禾,欧阳云惠,司马清秋。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张黄的老照片,感觉思绪像锥子一样往疑问的深处钻去。我的目光停留在司徒嘉禾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身上——按照背面的人名次序,她应该就是慕容春雪——呆呆地出着神。这个笑得忧郁而心事重重的女孩子,看上去是那么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清澈的河水倒映着我沉思默想的身躯,也映照出我那张好久没有照过镜子的脸。我叹了口气,伸手将照片翻扣过来,举头向水中望去。

蓦然间我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五脏六腑里猛拉猛拽,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袭击了我的全身。在清澈的河水中,我惊讶地现,那个有着忧郁笑容的慕容春雪,简直就是另外一个长大了的我!

这怎么可能呢?!

我急地将照片翻过来,让那四个女孩子正对着我,木然地瞅着瞅着,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阴沉的梦境中。那个有着鸟儿一样清脆声音的女孩子清晰地浮上我的心头。

是她!就是她!没错的!

照片上的慕容春雪,跟梦境中那个女子竟然如出一辙!

又是一个惊人的现!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现世界上居然存在着这样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是孪生姐妹,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区别,可是这两个女孩子的面容却是完全雷同!不同的是,一个是照片上的真实存在,另外一个出现在虚幻可怕的梦境中。

难道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女孩,就是已经死去的慕容春雪?

巧合?

劫数?

那么,为什么我和慕容春雪之间也会出现如此惊人的想象呢?难道我和她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神秘联系?

这个新的现惊得我浑身上下都一下子被汗水湿透了。

慕容春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从来不曾见过她,更不用说与她之间生什么联系了。既然已经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里的人了,那么,她为什么要给我那样一个心惊肉跳的梦境呢?难道她的死有什么冤屈或者蹊跷的地方,希望通过梦境来获得我的帮助?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些烦恼之事的女孩子,又有什么力量来帮助她把事情的真相昭告天下呢?

或者,她的死与我身边的某个人或某些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联?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欧阳云惠还是上官清?司徒嘉禾还是东方亮?

双手抱住膝盖,呆呆地坐在深秋的野鹊河畔,我的思绪继续向那个未知的世界延伸。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慢慢浮上心头。

上官清不明不白的消失,欧阳云惠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司徒嘉禾话语中暗藏的玄机奥妙,东方亮酒醉时那种不知所云的吟唱……云山雾海一样压在我的心头。一种强烈的想揭开什么的欲望渐渐在我的胸中膨胀开来,在这一刻,我觉得少女时代的上官玉玲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个迷惘的、无知的、骚动的灵魂似乎被那个可怕的梦境给带走了,留下来的是另外一个上官玉玲,一个想把曾经的迷惘、无知、骚动重新来解释的女孩子。

秋天的野鹊河经过了一个夏季暴雨的滋润,经过了似火娇阳的蒸腾净化,一扫夏日的暴躁狂放和桀骜不驯,变得平和宁静柔肠寸断。河水没有了往日的浑浊湍急,变得水清如玉,温婉明丽。娇俏的野花开满河畔,将明艳照人的影儿投放到碧波荡漾的水中,显然分外妖娆。清澈的水流遇到河中的巨石,激起层层叠叠细碎的雪浪花,浪花轻轻地翻腾着,吐着凝脂一样的白沫向下游缓缓而去。

河水带走的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带不走的是那些沉淀在生活深处的谜一样的真相。

我想我得想办法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了。

我想起东方欲晓的母亲司徒嘉禾,那个看上去如林黛玉一样娇弱无力的女人,一种冰冷的感觉沁入骨髓。但是,不管我怎样讨厌那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我想我先要接近的就只能是她了。野鹊镇上的四大美女如今只剩下了她和我的母亲欧阳云惠。从她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中,我觉得她似乎在忧虑着什么。那么,野鹊镇上的这四大美女之间到底生了些什么?司马清秋和慕容春雪又是因为什么死亡的呢?司徒嘉禾在多年不跟欧阳云惠来往之后,却在上官清突然消失之时意外地莫名其妙地登门造访,难道仅仅是要告诉我的养母,要她注意我的数学老师、那个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中专生、被一个讨饭的男人捡回家的孤儿吴英杰?可是,像我们这样两个被人家收养的弃儿又如何让司徒嘉禾那样一个女人为之大费心神呢?

我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一些互不关连的事情接踵而来,像蜘蛛结网一般纠缠成一团乱麻,弄得我头痛欲裂。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张老照片,没精打采地向学校走去。

处在一圈大山包围之中的野鹊镇,在经过了长长的秋阳的爽染之后,在享受了足够的明媚阳光之后,千山万壑一夜之间被一层薄薄的霜粉覆盖住了。

天气像一个无情的剑客,说翻脸就翻脸。小北风呼啦啦地摧残着那些落叶树,像复仇一般把叶子摇得满地都是。

雨水紧跟着从山外落过来,一路淋湿人们晒满山梁的地瓜干,将雪白染成灰黑,把清香变成腐臭。

坐在宿舍潮湿的地铺上,望着被潮气打得软成面条一般的被子,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指望欧阳云惠给我拆洗棉被已经不可能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像得了癫痫病一样,一刻也不多在家里停留,而且行踪神秘,鬼鬼祟祟,每次出门前都要左顾右盼好半天,仿佛怕有什么人在后边跟踪她。

我的确产生过跟踪她的想法,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困惑和疑问就像梦境一样潜入我的心头,弄得我整夜整夜不得安眠。可是我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不小心打草惊蛇,事情就糟糕了,不但解不开那些谜团,反而会弄巧成拙,一旦事情露了马脚,那将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强烈地震。

我叹了口气,爬起身,揉揉麻木的腿脚,找到一只圆规,借助圆规锐利的尖端开始拆被子上的老线。我得赶在大雪来临之际把被子缝起来,否则的话,今年冬天我就要被寒风吹成腊肉干了。

门外响起“咔咔咔咔”的皮鞋声,在宿舍门前一次又一次地徘徊着。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一点一点拆着那床坚硬如铁的破棉被。今天是星期天,同学们都回家去了,不会有人来找我的。

然而我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咔咔咔咔”的皮鞋声在连续响了近半个小时之后,突然停止了。接着,宿舍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在这个季节十分罕见的大西瓜,刺猬一样缓缓滚了进来。

“谁呀?搞什么恶作剧?”

我惊讶地跳起身,将拆被子用的圆规举到胸前,紧张地盯着那条门缝。

“玉玲,是我哪。”

随着声音的响起,小老鼠吴英杰老师那张消瘦的面孔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你……吴老师,你干什么啊?哪里来的西瓜?”

我松了一口气,将圆规扔到被子上,穿上鞋子将门打开。

“我……一直想送你件东西,可是又……又没有合适的可送。我……我听说你最喜欢吃西瓜,所以就跑到城里去买了一只回来,嗨,我在商店里让服务员给切开看过了,瓜瓤还是新鲜的呢,不信你吃一块试试?”

吴英杰小心翼翼地迈步进来,尴尬地笑着说。

我蓦地想起上官清送我的那件海蓝色真丝睡袍。上官清送给我睡袍还情有可原,因为他是我的养父。可是吴英杰老师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呢?我跟他非亲非故,只不过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他这么关心我所为何来?是不是男人都喜欢给女孩子送东西呢?

“吴老师,您是不是很喜欢给别人送东西啊?咱们班那么多同学,要是您每人都送一个大西瓜,嗨,那可够您受得了。”

我不去看吴老师,极力忍受着心里的慌张,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故意装做轻描淡写地说。

“啊……啊?不是不是,我怎么喜欢送别人东西呢?我也就是喜欢给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