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衍在前院的韵墨厅看书,翻腾了几本,一字也不能入目,唤常常跟自己出门的小厮金照进来。

钟氏脚向着西边迈儿,眼睛却瞄着东边,寒兰打起帘子,钟氏不急着进去,简单问道:“五姑娘怎么样?”

你笑话了我,焉知我也在笑话你。你玩弄了我,可知我也在逗着你玩。以众人之力愚一人,以一人之力愚众人,谁比谁更高明,谁比谁看着,更像是个笑话!

乔氏又指了两个四十余岁,姓许,姓曲的教引嬷嬷,四个十一二岁,分别叫小桥,小麦,小桃,小莲的小丫鬟供夏语澹使唤。教引嬷嬷不做杂事,是专门来教导夏语澹行举步的规矩。夏语澹得过一段欢姐当年那种,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活了十年,什么都要重头再学一遍的日子。几个小丫鬟,负责屋里的打扫使唤之事,夏语澹的一切内事决于琉璃,那些小丫鬟自然受琉璃调派。

三爷夏谦,年十九,还没有差事,年前娶了封地在福建延平府的肃庄郡王之女,宗室之女自然姓赵。

武定侯的家族史算是传奇和曲折的。原武定侯爵,是随太|祖立国,世袭罔替的爵位,因为在元兴二年对辽战争中失利,又涉嫌了定王谋反案,而被毁劵夺爵,全家贬为平民。几年后谋了一个贵州小官,并在当年检举了当时的都指挥使私开金矿之罪,当年的金矿之案,贵州及朝廷内部涉案的官员有几十位,正二品的大员都有好几个,沈氏一族是冒着被灭口的风险举报此案,皇上为了嘉奖沈家的忠心,赐了一个忠毅伯爵。忠毅伯又在元兴二十一年对西宁的作战中,守住了银州,驰援了警州,晋为武定侯。世人赞赏沈家忠心不渝的有之,嫉妒沈家走狗屎运的有之,但是,大梁立国近九十年,经历四朝,夺爵之家不甚枚举,可没有一家能像沈家一样,不到二十年就重新崛起,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所以忠心也罢,走运也好,沈家的现在荣耀真是羡慕不得。

刘三桩看着夏语澹呆滞的表劝慰道:“姑娘熬出头了!姑娘,太太一向眼里不揉沙子,说是接你回去,必然是把你……我们刘家在淇国公府几代了,看得多,嫡出和庶出,在京城里说姑娘们精贵,贵是都贵,可不是同一个贵法,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哪能一样,人心是长偏的,庶出的少有强过嫡出的,姑娘要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侯府庶女,也够姑娘一辈子享福的了。太太把你接回去,必然是把你当庶女看了,庶女也是女儿,太太也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在侯府本本分分的,将来的日子,比庄子上的,不知道要好几倍。”

王八婶儿,王桃花走在前头,夏语澹故意和王铜锁落在后头,道:“相亲的时候,只是家长们相看呢,还是你们见着面了,你见过黄二姐吗?”

温神念耐心的解释道:“金银铜铁盐,是朝廷监管的物资,没有朝廷特的批条,是不准流通的。金银铜是货币,盐是每个人的生活必需,铁是利器。铁者,兵也,兵者,凶也。铁能锻造兵器和盔甲。当年太|祖皇帝有了十三副盔甲和二十把刀枪,就敢去打府州的兵甲库,兵甲库一打下来,多少人来投,起义军一下子就成势了。现在石家牵涉了私卖府库兵甲的罪名,说是私卖,卖给谁,卖了多少?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谁造反不得准备几年,造反得有人,有钱,有兵马良弓。石家的事,往小了说是贪图银钱的小利,往大了说是谋着远局,就看朝廷怎么往下查,查到了什么。现在是夺爵抄家,要是抄到了谋反的证据,是诛九族之罪。”

“确实没有!”温持念给夏语澹,或是给夏家留了点面子,道:“皇上选伴读,是要选年龄相仿的,可能你们家没有适龄的孩子。”

“因为我现在姓夏!”夏语澹眸光一寒,随即自嘲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庶出的我,在父母眼里算什么!我相信,有万人敌的本事,存着国家大义的女子,一定不会做人家的妾室,让自己,和自己所生的孩子,永远的抬不起头来。”

温神念早绷不住笑了,故意执拗道:“谁说的,甘罗十二岁就拜了秦相。”其实在没考之前,先生们就说了学问未到。温神念抱着入场一试的意思去考,果然如先生们之,在意料之中的没考上。说考不上是一回事,也做好了没考中的准备,可是真了桂榜,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温神念还是有些失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番思量,王初八口齿伶俐,先道:“头儿,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话,刚才的瓜,从来没看过,没见人种过,好吃是好吃,可怎么种?怎么浸种催芽,每亩地最合适种多少株,用多少肥料,怎么灌水,还有打顶培植,遇到了虫害怎么办?前头没有人种过,谁也不晓得每一步路怎么走,我们……我们是没有本事的。”

刘婶儿能悟出后面的意思,压低了声音道:“那姑娘这里,太太和老爷有什么表示吗?姑娘已经七岁了,难道要这样主子不像主子的,一直这么养下去。”

刘三桩管这个庄子七年了,租子不是年年上缴,只有三次,头一回是五年前,把老侯爷的棺椁送入祖坟回程的时候,刘三桩交了两年的出息带了夏语澹回来;第二回是三年前,单管春秋两季租子的管事周显下来收的,顺便把老三带走了;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

夏语澹心中苦涩,脸上却笑着道:“哦,是这样的吗,猪妈妈其实不知道每天吃它奶水的那些,是它的孩子们。”

洪春英哽咽着道:“不是,不是,是……是家里的猪死了。”

“唉!这样就够了。”夏语澹裂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头呼唤道:“大家快谢谢两位少当家!”

“哇!”众人纷纷惊叹道:“少当家已经是秀才老爷了,少当家真厉害,我们隔壁的清溪村,有一个老大爷,考得胡子都白了,还没有当上秀才老爷呢。”

夏语澹后退一步起脚劈开迎面而来的王八拳,另一只脚跟上卡住对方的脚,手抓着对方的领口就把人惯在地上,身体骑上去摁住脖子道:“怎么样,服不服?”

刘婶儿在公府上学到的手艺,要挑一个连续三天放晴的好天气,红薯整个连皮蒸熟,去皮掰开放在竹篾编的簸箕上晒到一定的湿度,然后加入一定的糯米粉,花生粉,少许糖,把红薯揉成一个面团,不停的搓揉摔打,擀成面皮,撒上一些炒熟了的黑芝麻,刀切成一片片菱形,一片片的铺在簸箕上,让太阳烘烤,在烘烤的过程中,为了防止红薯片粘在簸箕上,要不断的翻动,两三天后,一片片香甜松脆的红薯片就做好了。

家里五个人把四道菜吃个干净,夏语澹还要扫光双菇酱闷牛肉丝那个菜的盘底,最后的两勺肉汁拌米饭最好吃了。

刘三桩向天一拱手,到底天威赫赫,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是姑娘的祖姑父呢!”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人病得糊涂了,什么都没有精力想,心思干净到空白一片,干净到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可不是个傻瓜。

“那要小娘子算,你们要赔多少钱?”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外围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梳着几条小辫子戴着帽巾,一身缎面衣料,衣料上兰草的浮纹在阳光里盈着一层光,稚嫩的脸上带着无所顾忌的嘲笑。

除了夏语澹提着一个小小的篮子,其他人都是满满的背篓。王桃花是一筐满满当当的蚕茧。和平府是丝绸之府,五分平地,四分丘陵,一分水域,能种粮食的种粮食,不能种粮食的种桑树,桑树全身是宝,桑叶养蚕,桑果酿酒,桑树皮是驰名全国雪涛纸的原料。夏家的庄子全部种粮食,但也见缝插针的,种了许多桑树,每家佃户都会饲养一些蚕来贴补家用。王桃花背上的一筐,应该是好几家集在一起合卖的。典岭村是山丘的地形,种桑养蚕是主要收入来源,每回赶集,和平府最出名的锦绣坊都要下来人收购蚕茧。王铜锁背了一袋米和秤杆,洪竹青和洪春英背了很多蔬菜瓜果,王万林背了一些鸡蛋和几个坛坛罐罐。

刘三桩说了一堆,王初八还以为没戏,没想最后应下了,连忙喜色道:“诶!原不敢再占大伙儿的便宜,只是搭个路而已,车和人当然是我妹子家出,再碍不着别人什么。”

刘三桩推上了一个小高坡,过了这个小坡,便能看见自家的小院子,正迈出左腿,忽然的像抽掉了筋一样,脚没有知觉,直接跪了下去,车头就随势往左一偏,因为捆的麦子太多了,左手没有撑住,车头就失去了控制向左偏,最后就翻滚下了小坡。夏语澹的身子也随着车歇歇的栽了下去。

“狗屁!你娘每回都把盐藏起来了,你每回都找不到!”王铜锁骂的洪竹青都后退了一步。

夏家的人来了又走,夏语澹还是被漠视着,遗留下了,送到了乔氏和庆府下的庄子上。

以杨姨娘立威,大家都该知道了,怎么样管好自己的嘴巴,谨慎小心!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女人的哽咽都没有了。

阮氏拼出所有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呼喊,翻身滚下床,手脚并用的爬到周显家的脚下,拽着周显家的身上的宝蓝色刻丝比甲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再整个身子吊在周显家的手臂上,想要撼动压在襁褓上的那只手。

外面车马已备,夏文衍耽误不得,再说了,女人生产男人也不能进去,只在出院门的时候,隔着重重阻隔,把最后回头的一眼留给正在给自己生孩子的女人。

章氏私下里,是很看不惯乔氏,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最主要的过节有三点。一点,夏文衍膝下孩子少,自然是乔氏霸着不让屋里人生出来,夏家门里,除了乔氏,谁膝下没个庶子庶女的,就她公府小姐特别不成!女人呐,能要强十年,未必能强过二十年。二点,十几年前,乔氏刚进门的时候,章氏处处帮衬着这个侄儿媳妇,唯愿着,就是想把自己的长女夏慈说给她兄弟,结果,就是她拦在里头。三点,去年六月,他们乔家兄妹倒是不声不响的,把自己名下的庶女夏念弄到了慈庆宫,封了个太子婕妤,以致屋里那个杨姨娘,尾巴都翘上天了。

有人过去回禀乔氏,乔氏传了话来,只管让夏诀等在二房吃饭。史氏与五个尔并夏诀,才坐下吃饭,大家也不用饭,只就着在井里湃过的梅子酒吃菜。一杯杯紫红红的梅子酒,装在白瓷底绘彩的杯盏里,酒味清淡,和果汁差不多。

一杯酒下肚,夏诀嘴快,道:“二太太,我们来时看见了潘家的嬷嬷,后面却跟着几个良家子,潘家有什么事吗?”

史氏想,事已经定下,人选也已定下,潘家不日就会摆酒,且在座的姑娘们都是十岁上的年纪,听一耳朵妻妾相处之道也可,平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大姐姐还要服侍平都公主两年,潘家公子的屋里空着不好看,需典个妾先用着,才打了嬷嬷带她们过来,让敏儿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