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的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慑起眼睛问:“哪,你为什么这一次这么讲,那一次又那么讲呢?”

一说起运涛,又勾起父亲凄怆的情绪,叹口气说:“咳,你做梦吧,别惹人难受了,他才回不来呢!”窗上映出父亲伸出两只瘦骨棱棱的大手,摸索着荷包,装上一锅烟,嘟嘟囔囔地说:“孩是娘身上的肉啊!心连心,肉连肉啊!咳……”烟气刺激着他,一迭连声地咳嗽起来。

他在小梢门底下停住脚步,拍打拍打门板,听不见动静。又拍了两下,还是听不见动静。一天走了两天的路,直觉得浑身酸痛,想坐在门坎上歇一下。抖动了一下肩膀,身上的雪象穰花一样纷纷落在地上。忽然间村西南传来了马蹄声,嚓嚓嚓地越来越近,骑着马的黑衣裳警察,冒着风雪跑过去了。他身上一机灵,想:“为什么在冬天的深夜,刮着风下着大雪,会有骑马疾驰的警察呢?”按一般习惯,他该马上走开。可是今天,他已经跑了一天路,身上太乏累了。一天水米不落肚,很想喝点汤水润润肚肠。他不加思索地连连拍打着门板,仄起耳朵一听,屋顶上有踏雪的声音。他想抬起头望望,有什么人在屋顶上走动。才说移动脚步伸出头去,猛地克嚓一声,一把明亮的粪叉从屋檐上飞了下来。他机警地闪进角落里。紧接着,又嗡地一把禾叉飞到他的脚下,掘起地上的泥土,迸了满脸。他一下楞住,皮肤紧缩了一下,头发倒竖起来。尖声叫着:“是我!是我!”

妈妈看严萍这么亲近江涛,满心眼里不高兴,撅起嘴来说:“长天野地里去跑嘛,可不黑了!”妈妈是个高身材的乡村妇人,脸上显出苍老了,高鼻准,下巴长一点。说着,走到桌旁,解开包袱看了看说:“看江涛带来什么好东西,嘿!

朱老忠洗着脸,笑了说:“真好的叫驴!”

那天晚上,等人们散完了,严志和说:“江涛!你哥哥的事情,可是怎么着?”

江涛说:“我看出你在园艺上的才能,你为什么要学师范呢?”

李德才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上城里?来,我给你看看!”

举行了仪式,贾老师又跟他谈了国的历史上,在阶级敌人压迫之下,一些同志们英勇牺牲的故事。他说:“在国北方的客观条件下,青年团员就是年轻的党员啊!”他回到宿舍里,一时睡不着觉,失眠了,浑身热呀,热呀……他伸出滚烫的手,象是对革命事业的招唤。心里想着:北伐战争,革命的洪流,激烈的人群,热火朝天的场景,就象映在他的眼前。在梦境里,他向着斗争的远景奔跑……

贵他娘哑默悄声地说:“运涛来了信了!”

严志和也乐哈哈地说:“可说是呢,谁承望的!”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运涛一走,象缺了半家人。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咶啦咶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凉。心里想:“还不知道春兰心上有多么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时候劳动得多了,一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两条腿不能再走动了,整天围着被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看见江涛,就把他叫住。说:“唉!又走了,又走了,没良心的!”

春兰又问:“贾老师说什么来?”

贾老师说:“庄稼人,谁敢瞧不起?没有庄稼人,就没有粮食吃,没有衣裳穿,都得冻死饿死!”

运涛坐着草池,把两只胳膊戳在膝盖上,拄着下巴呆着,听得问他,慢地抬起头来,说:“原因挺多呀!眼下农民种出来的东西都不值钱,日用百货,油啦、盐啦、布啦,都挺贵。买把锄头,就得花一两块钱。大多数农民,缺吃少烧。要使帐,利钱挺大,要租种土地,地租又挺重。打短工、扛长活,都挣不来多少钱,人们一历一历地都不行了。”

伍老拔说:“快去吧,去托个人情,叫他们把人撂下,花钱多少咱大家伙儿兜着。”

老驴头摆着长下巴说:“真的?看我给你管她!”

河里没鱼市上看,一到鸟市上呀,你看吧,什么样的鸟笼,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用高粱秆插的转笼,笼里盛着白玉鸟。有人把这笼挂在树上,要是有别的鸟来找白玉鸟一块玩玩,一蹬转盘,就落在笼里,巧手人插的笼真是精致。此外,有黄色的竹黄笼,红色的雕漆笼,黑色的乌木笼。笼里盛着画眉、百灵、八哥、蓝靛颏、红靛颏……还有一架苍鹰,脚上拴着铁链,瞪出黄眼珠,伛偻着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它看着这些活跳的鸟儿,闻香不到口!

运涛也说:“江涛!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着。”

土地那里会长什么脚,是因为严老祥和严志和父们好脾气:大水过后,河流变化,人们争着要近处的地,把这块“宝地”越挤越远,一直挤到锁井村南,南堤外头,那里地场宽。

冯老兰把头一扭,说:“哪,不行!受苦的人生就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是卖力气的。照你说的那么办,他们都过起舒服日来,谁还死心受苦?那样他们不会说咱好,反倒骂咱们傻到底了。再说,土地使水一浇就漏了风,要施很多的粪肥才行。光使水浇不施粪,会都把庄稼浇黄了,能长出什么好庄稼!要施粪哪有那么多粪肥!”

朱老忠说:“这个好说。”

“这几天,你们怎么过来?”

老奶奶说:“他自小儿肉死,成天价碌碡轧不出屁来!还跟我说呢?”

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

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说:“怎么,老祥大伯也下了关东?”

在黑夜里,周围静寂得怕人,姐弟两个踏着月光偷偷地走出小院。出了门往西一扭,沿着房后头的水塘,走进大柳树林,到了河神庙底下,小虎又站住。父亲打架护钟的形象,又现在他的眼前。姐姐扯着他的手说:“快走!快走!”才沿着千里堤走出来。出村的时候,引起一阵犬吠,离远听得千里堤外头,滹沱河里水流声,哗哗地响着。走到小严村东边下了大堤,到老祥大伯的家里。

一进村,朱全富在街口上站着,看见朱老巩从黑影里走过来,往前走了两步把他拉住。拽到门楼底下,把门掩上攥住他的手,细声细气儿说:“大侄!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听呢算着,不听扔在脖后头算了。”

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

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他说:“我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

大贵有二十五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大个,身骨儿也很结实,两条粗壮的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

大贵说:“请什么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跑回来了。”

江涛问:“为什么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

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

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

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江涛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和朱德率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

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咱的脚下?”

大贵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

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

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

朱老忠说:“自从运涛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群里钻来钻去,枪儿那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

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

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他……”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

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

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说的是,既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

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拉屎不行!”

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