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着话,春兰把碾盘上的面扫起来,把贵他娘端来的粮食倒上,两个人推。一边推着,贵他娘说:“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

忠大伯猛地站起来,呆了半天才说:“运涛,他有了下落了?”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运涛说:“好,细蜜蜜甜!怎么没叫别人吃了去?”

贾老师抽着烟,在菜畦上转游着。北瓜圆了颗,开着大黄花,长上小瓜了。韭菜才一揸高,还有洋角葱、小茴香。他说:“庄稼人辛苦,吃菜方便。”

那人点点头,又问:“你家里人都是干什么?”运涛说:“父亲是个泥瓦匠。我除了做农活,还能织织布,打个短工。”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的美满。”

老套一听,当家的要改换作派,他心里一急,说:“常说:老牛破车现当伙哩!换一套牲口可不是玩儿的,要花多少钱哩!再说你买的这辆车吧,不管怎样破,用绳棍绑着摽着,我都能使用,看样还能使个十年八年。要是雇个使骡马的把式,有了好骡好马,还得买辆新车。这年头买辆新大车,少说也得个一百多块洋钱。”

运涛、大贵、江涛、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桥上运涛叹口气说:“咳!咱穷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庄稼日多难呀!”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忠大伯说:“我早就看见宝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儿俩。你们沿着南河沿往东走,我也顺着千里堤跟过来。走,江涛!你大娘轧好了饸饹,等你们去吃!”忠大伯说着话,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可是这块宝地在这些年来,也经过很多变故。起先宝地在小严村南边,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块金不换的好地。可是那年闹大水,这河流向南一滚,把宝地压在河底上,一家就苦了。后来这河流向南一滚,又把这块宝地滚到锁井村东落了淤,日又过得返了韶。过了一年这河流又一滚,又把这宝地淤到锁井村南里去了,又挂了淤。如今,这块地就象是一个大谷仓一样,一家人凭它吃饭穿衣。严志和常说:

冯贵堂说:“这就好了,朱老巩死了,他儿也没了音讯,该你老人家高枕无忧了!”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严志和说:“孩家,管他呢!”

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了出来。撒开嗓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

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说,涛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几块钱掖在腰里。严志和觉得没法回家,涛他娘要问“牛呢?”他没法答对。一个人在村边大树底下坐了半天,一时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纪老了,独自一人流浪在关东,不由得眼上掉下泪来。就在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着觉的时候,他把心一横,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门。

朱老忠说:“怎么,你也要下关东?”他也楞了一刻,心里想起他在关东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乡,想起老街旧邻,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层愁。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问:“你到底为了什么要闯关东?”

他说:“不开,不能开!”又蹑手蹑脚走到外屋,擒起一杆禾叉,站在门道口锅台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头,浑身哆嗦圆了。那两个家伙果然要砸门,咣!咣!咣地几家伙,把门砸开,一个箭步跳进屋。他举起禾叉一插,也没插住。被强人捋着叉杆抓住他,拧过胳膊,摁窝几按在地上,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上棉花套。姐姐嚷了两声,要往外跑,被强人拦腰搂住,拖进屋里……

老祥大娘说:“算了吧,兄弟!几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还能改变了这个老世界?”

浇园到午,吃饭的时候,江涛盛上一碗小米饭,拿起筷,夹上一箸咸菜放在饭顶上。也顾不得吃,端着饭碗走到东锁井。一进门,忠大伯在南房荫里吃饭。看见江涛,一下笑了说:“江涛回来了,听说你快毕业了?”忙叫二贵拿个小板凳来,让江涛围桌坐下,把菜盆挪得近一点,叫他吃。

江涛说:“毕了业,也就等于失学失业。”

忠大伯停止了吃饭,瞪着眼睛问:“那是怎么说法?”

江涛说:“我爹觉得一家人吃累多,供给不起我,想叫我耽在家里耪大地!”

忠大伯把大腿一拍,响亮地说:“他说的那个办不到!耪大地咱有耪大地的材料儿,象二贵、庆儿、小囤,这是做庄稼活的材料儿。象小顺,是学木匠的材料儿。大贵,是当兵的材料儿。你呀,我一看就明白,是念书的材料儿!”贵他娘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呀!一看就是个斯人儿。”

江涛说:“不行,我爹打定了主意,叫我在家里帮他过日。”

忠大伯说:“他打定主意不行,还有我呢。一天少吃一顿饭,也得叫你去读书!”说着,他连忙吃完饭,告诉贵他娘,好好喂着牛,抽出烟袋,打火点着烟抽着。说:“走,江涛,咱找你爹去!”

一边说着,走出小门,上了小严村。一拐墙角,严志和在大杨树底下,小井台上歇凉。朱老忠离远就开腔说:“你怎么说,不叫江涛上学了?”

严志和一见朱老忠,立时脸上笑出来说:“吃了饭,一个眼不眨,就不见他了,我估摸他去搬你这老将。”他站起来迎上两步,又说:“你看咱这日月;运涛回来,还得娶媳妇,他奶奶也那么大年纪了,他又要去上学,我那里供给得起?”

朱老忠说:“无论怎么说,不能耽误咱这一两武。要只有武的,没有的,又唱不成一台戏了。”

严志和说:“唉呀,困难年头呀!”

朱老忠说:“再困难,有大哥我帮着。再说运涛当了连长,北伐成功了,黑暗势力打倒了,到了那个时候,这点上学的钱,用不着别人拿,运涛一个人就拿出来了。”

严志和曲着两条腿,向前踱着步,说:“我的大哥!咱这当前就过不去呀!上府学不比在咱这小地方读书,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盖的是盖的……”

江涛不等父亲说完,就说:“保定府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连膳、宿费都供给,只买点书、穿点衣裳就行了。”

朱老忠说:“这对咱穷苦人倒挺合适。”

这时,严志和又硌蹴下腿蹲在井台上,低下头拿烟锅划着地上,半天不说话。看朱老忠一心一意要叫江涛去上学,他猛地又急躁起来,说:“咱这过当儿,你还不知道?那里能供得起一个大师范生呢?”

朱老忠知道严志和是个一牛拉不转的脾气,一遇上事情,严志和就恨不得一头碰南墙,老是认为自己的理儿对。朱老忠说:“咱不能戴着木头眼镜,只看见一寸远。老辈人们付下点辛苦,江涛要是念书念好了,运涛再坐着革命的官儿,将来咱孙孙就永远不受压迫,不受欺侮了。你不能只看眼下,要从长处着想。”严志和说:“照你说的,为了江涛上学,再叫你花点钱,怎么对得起大贵二贵呢!”

朱老忠听了,气得拍着大腿说:“你就老是纠缠不清!照你说来,运涛回来了,江涛念好了书,就不能帮助大贵和二贵?将来大贵二贵有了孩们,运涛和江涛能不供给他们念书?”

朱老忠一边说着,睁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严志和。严志和在困苦的日里磨炼过来,几十年不饥不饱的生活,把他的庄稼性磨下去了。东奔西跑,操持了今天的说明天的,操持了今年的说明年的。他想,为了这挂不值钱的肠胃,要把人支拨死哩!如今江涛去考学,又要花钱,他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他咳嗽着抽着烟,不忍伤害朱老忠的心。可是一年紧扒扯,稍有个天灾,就得使帐。使了帐一时还不起,就要“暴鼓”了。他叹口气说:“咳!还是吃饭要紧呀!”当他想到,这孩作发在头里,写小字批甲,二年考了三个第一……他一想到这里,又长了长精神,兴奋起来,拍着挺实的大腿,说:“我豁出去了,再拔拔腰!起早挂晚,多辛苦几年。春冬两季,我上北京、天津去爬爬高房架,也许能行!”

又对朱老忠说:“大哥!你看怎么样?”

朱老忠笑出来说:“这还不是正理?我回去跟贵他娘盘算盘算,折变折变,尽可能的帮助。”朱老忠临走的时候,又说:“志和!听我的话,你还是让他去吧。咱这门户,有多少这个年月?运涛在革命军里,大贵又来了信,江涛再升了学,这还不好吗?”他笑眯地说完这句话,抬起两条腿,跩着脚步走回东锁井。

严志和说:“好是好啊!”他答应了江涛:“你使一把力吧!考上第二师范这个学堂,有你求学的前途。要是考不上,就找你自己的道儿吧!”他只答应每年拿出三十块洋钱。江涛果然考上第二师范,贾老师说:“全县只考上你一个,无论如何是凤毛麟角!”严志和又张开大嘴,笑咧咧地去找朱老忠。朱老忠说:“志和!你看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哩!”江涛考上第二师范,朱严两家没有不高兴的。就是涛他娘,听说江涛要到保定去读书,要离开她,心里直绞过。她又流下眼泪来,想:“象鸟儿一样呀,他们翅膀管儿软的时候,伸起脖等娘喂养。等他们翅膀管儿长硬了,就一只只扑楞楞地飞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要离开娘,没有一个是心疼娘的呀!……”眼泪流啊,流啊,心里实在难受,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井台上,拿袖头擦着眼睛。江涛看娘心上难受,走过去把脑袋扎在她怀里。说:“娘!甭哭,甭哭。”

“啊……”涛他娘哭得更欢了,说:“我后悔,没生养个闺女,拾拾掇掇,缝缝洗洗没个帮手。我老了,碾米做饭,没个替身。我看你自小儿长得象个闺女,脾气绵长,会体贴人。打定主意不让你离开我,当小闺女使唤。可是这咱你又要走了,怎不惹娘哭哩!”

正哭着,严志和走过来,吹胡瞪眼睛地说:“又是哭什么?他去求学上进,又不是住监牢狱!”他红着脸,吹着胡,楞怔地站着。垂下脸来,摇着下巴。

涛他娘把身一扭,说:“我不哭了,你甭跟我闹牛性脾气!”说着,扯起衣襟来,擦着腮上的泪水。

江涛去上学的头一天,她悄悄捡了一床干净被拆洗。江涛忙去担水,淋灰水,帮助母亲把被褥洗净,用米饭汤浆过。到了晚上,她就着小油灯缝被褥,直到半夜才缝起。躺在炕头里,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身来,坐在江涛头前。她在夜暗里,看着孩匀净的脸盘,静静睡着。又从灯龛里点出灯来,仔细看了看。独自一个人,看着小窗上的月光,呆了一会。推门出去,月亮被云彩遮住,从黑云缝里露出一点明晃晃的影。树上没有风,乡村静静的。她立在井台上,呆了一刹,听得风声在大杨树上响,又走回来。看江涛还在睡着,伸手摸着他黑溜长的头发。偷偷捏他的长胳膊,嘴里嘟念着:“多硬梆的胳臂!”看着,她一时掯不住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儿,扑碌碌地落在江涛脸上。江涛一睁眼,她又忙把灯吹灭。江涛见娘又在哭,伸出舌头,舐舐唇边咸咸的泪味。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扑过去搂住娘的胳膊,睁开大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把他的脸挨在娘的脸上。

涛他娘说:“运涛不回来,也娶不了媳妇,你走了,剩了我一个人。想你,看不见你,想你哥哥,看不见你哥哥。孩,你想想,叫我怎么过下去呢!”

江涛说:“叫春兰过来帮你,和你就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