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对啦,伍先生别开玩笑啦!”“伍先生别当法海和尚啦!”教员们七嘴八舌地乱哄一阵,这才把一场取闹结束了。

“当然也有比较好的,”道静微眯着眼睛,充满了一团稚气,“另外还有一个讨厌鬼呢。”

王彦文校长有点惊奇,她迟疑地摆着脑袋笑道:“学校早就开学了,你知道没空位置……没听说过你有表兄啊。啊,是表兄吗?”

“不过那个姓胡的太性急,太粗野。前天拿枪吓唬我;这两天又放侦探跟着我。吓的我饭也不敢吃,觉也不敢睡。如果他态度好一点,我,我也许……”道静冲着弟弟微微一笑,不说了。

“卢嘉川?”晓燕稍稍惊异地重复了一句。

我最亲爱的导师和朋友:在北平,在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九日我写这封信给你。可是,此时我不知你在何处,在什么监狱,甚至遭受了什么样的命运,我全不知道。然而,朋友,我不能不写呵,我要告诉你,有许多话要告诉你。首先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你听了是会高兴的,这就是:我已经从过去的彷徨、犹豫,坚决地和你走到一条道路上了。我已经战胜我身上那种可怕的小资产阶级的毒素——留恋旧的情感、无原则无立场的怜悯,而投身到新的生活中了。具体地说,我已经离开余永泽了。

“徐辉?我认识!……”道静听说徐辉要来找她,高兴极了。她谢了李槐英,想详细打听徐辉的情况,可是李槐英却说:“我回去啦。外面总像有侦探。徐辉告诉咱俩,说话要留神,也别常在一起。最好你哪儿也别去——晓燕的家也别去了。”

“胡说!没有人听你这个!”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些刺耳的声音,心头感到难忍的绞痛。她喊着,但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你还不晓得吧?”他眯缝着眼睛露着惋惜的神色,“令堂大人已经去世了,令尊去了南方;至于小风小弟弟我本想留下跟着我在北平读书,后来他愿意跟着父亲,所以也去了南方——他们大概都在南京。嗨,林小姐,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如意的丈夫,现在怎么不见他啊?”

第二天接见日,道静把馒头带给了许宁后,就到王晓燕家里去——为了解决生活问题,王晓燕介绍道静到她家里替她的两个妹妹补习功课。因此,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王晓燕的家里去待上半天。晚饭后当她从王晓燕家里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为了省钱,她从西城向东城步行着。

黑暗的牢门呀,你永远——永远关不住那灿烂的阳光;

“你怎么啦?你干吗这么高兴?……难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疲乏。躺在床上,她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弹。

“紧急情况,赶快传给同志们——狱中斗争形势发生变化,敌人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某些同志和我可能被处死或弄走。可是我们的斗争必须坚持下去;我们的绝食斗争和敌人的这一杀人阴谋,必须赶快传播到外面去,狱中同志也必须警惕起来加紧团结……”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半夜里,卢嘉川从小囚房的地上醒转来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是“渴”。他干裂的嘴唇,凝聚着黑色的血,好像燃烧似的发燥,嗓子里又咸又苦。

歌声荡漾在寒风刺面的清晨。

“你怎么能行呢,你行我也行!”王夫人坚定果决的声音使得教授没的说了。沉一下,他张着两只大手笑道:“好!好!去吧。救亡战线上又多了一位老女战士。可是,我这些东西谁替我保存?”

李槐英和邓云宣互相看了一眼,也互相撇撇嘴巴。

“听说了。”道静笑着把自己的脸紧挨在江华的脸上,故意把话岔开去,“你累了吧?请你让我说说心里的话……这么多日不见你了,你知道人家心里多……什么时候,咱们永远――永远不分离才好哪!”

道静笑笑,穿着衣服说:“烧已经退了。身上一点也不难受了。参加跑跑就会好得更快。”

“是呵,人不少。”王教授嘴里含糊地应答,心里却思考着:会上大家约定谁也不把名字向外说,郑君才虽然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可是,也不能徇私呵。于是这粗有细的老人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大笑,笑过了,好像忘掉了刚才戴愉的问话,说:“君才,说说你近来的情况。你的工作怎么样?成绩还很不错吧?”

天刚刚亮,幸福甜美的梦还在矇眬地继续着。突然一阵扣门声,把两人同时惊醒了。这打门的声音虽不高,但急促紧迫,似乎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们两个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互相用沉重的探询的目光在晨曦凝望了一下。

“赶走害群之马的走狗!”

晓燕没有出声,好像在沉思。最后当他们快要走出大门了,她抢先靠在一棵大树下招呼着戴愉:“嘿,你过来。”

刘丽的小屋里坐了五个人――韩林福原来是失掉关系的党员,经过上级组织的介绍,恢复了关系。另外还有一个女同志梅慧也是这种情况。会还没开,有人在读一篇章:

“蒋委员长来了,也不准有这大派头!”

“不,我们要起来抵抗!不,我们要当主人,不当奴隶!”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了林道静那红肿的淌着鲜血的脸,闪过她那踉跄地跌倒在楼梯上的身影。而打她的正是将要领导自己的王忠――他有着一张讨厌的猴脸。

“呵?……”道静吃惊似的盯着江华,“老江,我每天都找学生谈话,了解他们的情况,你还说我没接近群众?”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有一个人大写道:‘汉帝三字仿佛故识,但不知系汉高祖几代贤孙?至于答南粤王赵他――注意:这个学生把赵佗写成了赵他――则素昧平生,无从说起。且回去用功,明年再见!’试官一见这个卷,立刻拿起朱笔批了一首五言绝句:‘汉高帝爸,赵“佗”不是“他”。今年既不,明年再来吧!’”道静一字一句真切地说着、背着,引得屋里的四个大学生全大笑了。张莲瑞和李槐英两个女孩笑得弯下腰去。但是道静在这时候表现得很沉稳,她不笑,等他们笑够了,她仍然接着说:“另外有个学生对第一个试题‘士先器识而后艺论’更来得干脆。他在试卷上大写了十四个字是:‘若见美人甘下拜,凡闻过失要回头。’写完把笔一扔,掉头而去。试官一见这份卷,气得大挥朱笔批道:‘应打四十大板,赶出场外!’多有意思,国民党的复古主义的命运就是这样……”

“老戴,你来啦,真希望你来。”由于昨天的猜想,道静对这个人开始有了一点儿警戒。但是这警戒究竟抵不过她对于朋友的热情和信赖,因此,她仍然亲切地和他握了手,并且热情地让他坐下。

写到这里,她思索了好久。窗外西风卷着落敲打着窗纸。深秋了,她穿得不多,从窗隙透进来的冷风,使她感到了微微的寒意。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在她的心里汹涌着,使她忘掉了冷,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险境,一泻而下地写下去:

屋里这几个青年全面面相觑起来了。他们同情这不幸的邻居,但是谁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她雇车赶快回到公寓,关上门正想查查丢了什么东西,不想屋门一开,那个担保释放了她的胡梦安也跟着走进来了。

吃过晚饭,她把屋整理一下,又急忙找出几本书籍包起书皮来。她知道狱还需要书看,就用听到了的方法――

经过内心的斗争,经过痛心的自我批判,林道静终于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间给了她幸福又使她无限痛苦的公寓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