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莫皇后脸色沉了下来,道:“你看这孩子,本这一身的病,都为他而起,他竟别拗至此,就不体惜做娘的心!”

太子走下座位,亲自为玄霜翻阅案卷,修长的手指停在那四个字上面。

然而事实与她想的有所出入,太子邀请她过来,的确是有所谓的。他引他们到书房,安排香茗,指使下人把一大堆厚厚的资料分发到三人桌上。玄霜扫了一眼,有“农苦使节团”字样,仿佛不久以前听谁提起过。

玄霜道:“是颉王殿下?”

玄霜的脸,似乎因他的这番许诺而明亮起来,轻轻道:“多谢。”

不论朱若兰出于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致使她说出这番话,对莫瀛来说,都有醍醐灌顶般的豁然醒悟,随之是如释重负的欢畅。

玄霜心里有事,哪里肯依,道:“不妨。若皇后有旨我再进便是,”她容颜上绽出冷隽的笑容,“我还得回尚书府,继续向晋国夫人讨教呢。”

“奴婢遵旨。”

玄霜猜不出她的心意,盘算良久,才说:“相识日浅,尚未深知。”

太子对谁都是温文有礼,不疏远可是对谁也不亲热,这样的态度不会得罪任何人但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玄霜模模糊糊记得,这位十二皇兄从来不是最出色的皇子,前太子被废一时中传说纷纭,猜测这个或是那个,十二皇子颉王在其中颇不受重视。然而事隔三年太子人选浮出水面,最后赢家竟然是这个不受重视的颉王,这令得之前押宝于别位皇子的各种势力都惊惶失措,纷纷掉转头来煞费心机,然而,新太子一如既往的若即若离,既不对和他走得近的人特别好也不恶待反对他的人,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倒是出其不意地平息了朝中本已冒出的各种派别之战的烽火,然而,这样的态度也使得各路权势人物无所适从,朝中陷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平静状态,但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中庸……

院子角落里“噗”的一响,他立即警觉起来,跟着又是一响,他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却闪了个空,耳边嗤的一笑:“指挥使大人好敬业!”

玄霜沉着脸,不理会她打的圆场:“摔坏我的东西也罢了,但这是老师赠予的礼物,没两天就坏了,传出去只怕说我有意轻慢老师。”

他所答全非所问,而玄霜亦忘记了她的问题,靠在他肩头,神色宁谧,轻轻满足地一叹。

杨玉宁忽推开她,艰难坐起一阵剧咳,豆大的汗珠自发际滚落。旁边薰笼上面有茶,玄霜忙起身倒了一杯茶,扶他慢慢吃了,一面用帕子替他拭汗,杨玉宁缓缓平复下来。玄霜即使不懂武功也知他伤了,心里面一阵阵绞痛,低声道:“可要紧么?”

“玉宁哥哥。”她柔细的手指纠住珠玉软帘,扯得指关节发白,眼泪,却是涔涔地落了下来。

特为跑过来看小公主的人不少,这里全然不象是里或尚书府,众人举止言谈都无严谨进退,连行礼拜仪亦随意,玄霜心里悬着事情,但到了这里,由不得她自主,也只得随和些,且打起十二分神来敷衍。吴怡瑾也由着人厮混,单是不提那件事。她在这个地方,与在尚书府大是不同,侯门深阙行规蹈距的皇封晋国夫人,连面上展露的笑颜都似合着某种尺度。直到此时才显出些江湖散淡之气,然而似乎这才是她真正的状态,依然说不尽的温文雅隽,说不尽的清淡恬适,每一举动,乃至每一呼吸,都仿佛恰如其分舒展自然。

倩珠恼了,冷笑一声:“莫大人这话,对陛下去说岂不好?”

眩晕的感觉向他袭来,受伤以来,他常常处于这种情形之下,然而与这眩晕同来的,似乎还有淡淡的不可言说的喜悦:“你是说――”

皇帝爽快地一饮而尽。他纵情与文恺之谈笑,杯来盏往,不一时已感微醺。吴怡瑾坐在一边以手支颐,保持着静默,脸上始终有淡淡笑意。远处晴明轩笑语如浪,隔着半个园子也听得清清楚楚,皇帝问:“那是谁?”

皇帝道:“这也罢了,不是大事,我也就是放心不下玄霜,来看一眼罢了。恺之犹好说,让太君夫人在外头跪着可是不象话,快传朕的命令,免。”

“平身。”皇帝亲自弯腰扶起,仔细看着,伸手探她额角,“你还烧着,躺回床上去罢。”

那膏药初上有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但过了一小会儿,就有种清凉感觉,沿着太阳深向脑门,上了紧箍儿般的痛楚果然缓解些。听见提到“陛下”,她心中一动,声息微弱地问道:“父皇已知此事?”

“我想也是。”皇帝把这小公主送来,用意只怕不尽于此,他全没想到,她也吞声不说。宛转应对,消除他不安,任由那一点影,隐匿在她心头日滋夜长,渐如荆棘丛生,倒刺连勾剖出满心血泪。

莫瀛差点气歪鼻子,耳听一声轻笑,门口又多了若干少女窈窕的影子,依稀裙摆窸窣,他算是醒悟过来,公主这个临时香闺之中,寸寸金贵,不是他一个男人可以大方立足的,遑论在此质疑,只有忍气,怒冲冲一甩手夺门而出。

黑衣人微微冷笑,手臂强有力圈住玄霜秀长美好的脖项,迫她仰面,道:“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一见你便撒娇呢,嘿嘿!”

玄霜极是艳羡,饭毕,一双眼睛还只管跟着那小女孩转。吴怡瑾便把孩子送到她面前,道:“云儿,叫姐姐。”玄霜抱过来,但觉触手绵软之极,呼吸间仿佛皮肤吹弹可破,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抱着,说不出的欢喜。解下一个荷包,笑道:“我没带礼物,这个是我绣的啊,喜欢么?”文锦云黑宝石般的眸子望了会,微笑:“姐姐绣的,好漂亮,锦云喜欢的。”玄霜本在替她系在腰上,听她说的可爱,忍不住在她腮边吻了下,瞬间两人的脸一起都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温雅平和的语音:“玄霜公主。”

皇帝出其不意,怔怔的看着这个冒出来的女。年龄看似不小,头发隐约银丝沉浮,衣服犹是中最常见的,没有任何品级的浅绿装,“落梅?”

莫皇后微笑道:“臣妾倒是有个主意。”

“失踪已久,未知存亡。然,只要婚约依旧存在,嘉仪公主便是杨家的人。”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起旁人之事,太子忧郁的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笑意,“难道你这回竟然是认真的?”

于是话题引向别处,但此宴失去最初质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使节问题虽可谈,终不能把家宴搞成国宴,端成公主和杨若华纵然都是爱说爱笑之人,皇帝面前也不大敢放肆。皇帝大约觉得无味,不久便与皇后离席,他们一走,玄霜也找到了理由即时告辞。

这当然是有意的安排。皇帝开这宴席,不但请了她与杨若华,甚至让东太子也列席,这用意不言而喻,是要替她和杨若华作一“和事佬”。然而玄霜实在不明白,这位郡主倒底哪里打动了皇帝,如此得他欢心。

玄霜微微笑了笑:“落梅姑姑,今后在我面前,别再自称奴婢。”握住落梅的手,她手指纤长,只是十指瘦削不见一点形,叹了叹气,“要是母后没出事,你至少也是夫人了。”落梅烟翠原是中押班,杨皇后极为宠信,常说等她们到了年龄放出去必作主配一门好姻缘,无论许给哪位王爷做侧妃抑或是指给某官员,她们都会是夫人的命,那时中的主奴关系便自然转为君臣。杨皇后出事的那一年,烟翠刚刚指给德州防御使韩琛,落梅却还留着,不想便遇此大祸。

殿内三个人面面相觑,若华与莫瀛同声道:“不是我!”莫瀛想了想道,“必是端成公主,她见我们进来久久不出,一定着急了。”

“表妹?”原是杨若华带的头,然而到了第三重院落,森恐怖的气息令得杨若华也不敢贸然闯入,不料玄霜却在这时奔跑起来,她一惊之下拉她的手,玄霜浑然未觉地挥手,这一下力气出奇的大,竟把杨若华甩开了。

玄霜不清楚,时至今日,是不是自己仍然该唤她一声“表姐”?

一炸,公主就完了。杨皇后这一脉,也彻底完了。

玄霜一惊,“太子?”

佳木垂下眼睑,恭顺地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他待自己的同胞兄妹都一视同仁,手足亲情远较他人为重,公主,你可别错过了。”

玄霜沉默了好久。佳木不想给她更多负担,然而,毕竟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太子一视同仁的是同胞“兄妹”,不仅仅有她这十五皇妹,同时,也包括了死里逃生、落难在外的三皇兄。

她微微地笑了,眼神复杂:“是,玄霜谨记公公的指点,从此以后,常常问教于太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