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孙老大与白胖和尚,同时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向策,两个人虽然立场不一样,这时候心中都是一般心思:这个书生怕是脑子得病了吧,自己都是自身难保了,怎么还这样努力的救个和尚?

又有一些呢,听着却像极了东北话,只是发音和咬字上让人很难理解,而且语速又很快,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看庄子里的农舍,怕也有百多户人家,在庄子一南一北更有两片面积比庄子还大上几分的庄园。

此话一出,又听旁边响起了七嘴八舌嗡嗡的议论声,天知道有多少嘴巴在一张一合的:

“对对对,要论驱邪祛病,还是巫医官最拿手。”

“如果不成,只怕要请天庆寺的法师过来驱魔了。”一个人怯生生的提议道。

“天庆寺那班和尚?他们没有个二三十贯肯来我们这个穷地方么?”另外一人反对道:“还是巫医官吧,又便宜又可靠。”

“是哦,巫医官不仅驱邪拿手,到了这极北所在与那蛮人学了些萨满,神力大是提升,恐怕那些钻进钱眼的和尚法力也要大大不如呢。”

正在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功夫,策的心头却是大惊失色,‘萨满,我靠,跳大神?晕死,跳大神的能当医生使唤?治病到了要跳大神的神汉大仙出场的地步,那就不是救人是坑人了,不成,不能由着这些家伙在自己身边开跳。’

再也躺不下去,即便千难万难,策还是奋力出声:“啊,啊,啊……”

屋内众人一时皆惊,齐齐盯向躺着的策,稍稍寂静的功夫过后,又是一阵惊呼:

“巫医官神力通玄,这还没开始跳,过儿就醒了!”

策疲乏的躺在火炕上,火炕是东北特有的取暖方式,用砖土在屋内砌出一个比正常床铺还要高些的土床,下面烧火,坐在火炕上整个身子热热乎乎的。

一般的家庭为了节省柴火,通常将火炕的烟道与灶台连接,这样烧饭的时候就顺带将火炕烧热了。

虽然身体已经没了那种刚从冰水中爬出来时候的彻骨奇寒,也不曾有在山中逃命时候的冰冷感觉,但是依然没有丝毫力气,而且因为从高处坠下山崖,虽然有山中枯树左支右挡,身子还是弄出不少外伤,连带胳膊腿也摔断,病歪歪的软软倒在炕上。

感受着身下传来的炽热,策知道,那个善良的妇人又一次将灶台烧的通红,只为了能让自己早日从冰寒中脱离出来,全然不顾家里的柴火已经不多的事实。

妇人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但不是他的母亲。而他来到了一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年代。

说到熟悉,因为这一年正是大金国天德二年。金国,这个雄踞中国北半部的国家,已经立国超过三十年,就是灭亡了北宋的靖康之变也过去了二十多年。

整个中华大地上的三个国家,正慢慢进入一个相对平和的时代。这些东西,都是这具身体中残存的记忆告诉策的。

如此的话,仔细计算下来,南面的宋朝应该还是绍兴年间,那个历史上褒贬不一的宋高宗赵构,还没有禅位给后来的孝宗皇帝。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距离洪过,也就是他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实在太远了。洪过,这个年轻的书生,生在金国长在金国,却从小就被人灌输了一个郑重的观念——生为宋臣。

没错,宋臣,一个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的宋臣,造就这个奇迹的正是洪过的父亲,那个被金国扣押了十三年的大宋使臣,被后世比为宋之苏武的洪皓。

洪皓来到金国时候的正式官职是“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大金通问使”,用现代的官职说,就是外交部长级别的出访大使。

这些看似荣耀的光环背后,无法改变的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一个上两代皇帝被金人掳走,一个向金国称臣自请降为藩国,连皇帝之位都需要由金人册封的国家派出的使臣!

国事如此,让臣子感觉茫然了,前途在哪里,人生目标又在哪里,家国天下到底应该向谁效忠?

没有民族观念的时代里,于是乎,向金人投降或者是为金人做事,似乎并非是什么太大的过错:

曾经的大宋宰相,却被女真人立为“大楚”皇帝的张邦昌如此;作为一城知府却偷偷杀了守将,而后出城投降女真人的刘豫如此;被南宋派去金国议和,在扣押后就顺势投降了金国的所谓名臣宇文虚中如此;从一个小军官起家,先是祸乱一方又被南宋招安,最终又投降金国的孔彦舟如此;就连洪皓出使的副手也在被扣押后不久投降了。

一时间,宋朝的名臣武将们纷纷失节,有的还寻找些理由挡在前面,为自己的面皮增加点比纸还薄的厚度,有的干脆就是**裸的屈膝下去,宁作儿皇帝自甘为鹰犬,沉落下沦,只为换得自己的高官厚禄乃至虚无缥缈的至尊之位。

就在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投降浪潮中,洪皓被金国扣押十三年,始终能以一名宋臣自居自守,无论金人如何诱降威逼都始终保持了一名大宋使臣的气节。

终于,在离开临安的第十三年,洪皓找到一个机会,跨马逃回了宋朝,整个过程十分惊险,惊险到当洪皓登船渡淮河的时候,金朝皇帝派来抓

捕的追兵堪堪追到淮河北岸。

有这样一个父亲,洪过从小读书写字时候,学到的第一个字,就是“宋”。

策对洪皓并不了解,若非洪皓在回到宋朝后写过一本《松漠记闻》,是读宋金之交这段纷杂历史的宝贵史料,他怕是连洪皓这个人都记不住了。

只不过,唉,读过心头的那段记忆后,躺在床上的策无奈的感叹一声,有这样的父亲,难怪这具身体满腹心思以忠臣自居,不过,话说回来,有这样的父亲,也难怪这家的日子过的如此艰难。

稍稍撩开眼皮,整间屋子的样子就能一目了然,四壁是用整片的木板夹成的,顶棚用桦树皮盖上,估计在棚子上面铺着茅草,而整个屋子的地面比外面低了将近一米。

这样的建筑方式在东北俗称“地洒子”,乃是东北女真人的传统建筑方式,利用土地来防止屋内的热量散失太快,起到保温的作用。

屋子里由于太久没有空气流通,弥漫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激的策不由自主的抽动下鼻子。

抽鼻声惊动了屋内的老妇人,她慌忙掀开锅盖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端到火炕前关切的道:“过儿,你醒了,来,喝碗肉汤吧。”

这块狍子肉是前几天一个姓林的猎人送来的,妇人反复熬煮了数日,早已没了滋味,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在香喷喷热腾腾的肉汤前,妇人哪怕尝都没尝一口,每一滴的肉汤都被妇人小心翼翼的喂进了他的肚子。

看着妇人关切的面容,他不由得心头一阵酸楚,看见妇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后世的父母。

来到这个鬼地方,也意味着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父母,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真不知当父母得知自己的噩耗时,将是一个怎样伤心欲绝的场面。策不敢想像,善良的母亲能否经受得住这种打击。

看着眼前的妇人,他眼前渐渐迷朦模糊,慢慢的,似乎眼前的妇人竟然与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慢慢融合起来,令他不由得在口中喃喃道:“母亲,父亲,儿子,不孝啊……”

见到他伤心流泪,妇人一下慌了神,忙不迭的放下肉汤抓起一块手巾轻轻的为他擦拭着眼泪,口中不住的道:“过儿不哭,过儿不哭,有娘在,过儿,有娘在,不哭,不哭。”

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情感,用微弱的力气探手抓住了夫人的手臂,任由眼泪倾泻出来,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恸哭:“母亲,母亲,儿子不孝。”

被他的哭泣打动了心中的忧伤,妇人抱住他的手臂,她同样不敢去想,当丈夫一去不复返后,若是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本来就已经是灰蒙蒙的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以她也激动的留下苍凉而且心悸的眼泪:“过儿,过儿……”

过了不知多久,窗子缝隙中的日头已经消失,整个屋子里只有灶膛里的火焰发出的光影,他渐渐止住心头悲痛,经过一番发泄过后,那股堵在心头的悲伤消散不少,已经可以静静的躺在炕上,由妇人给自己喂汤。

“过儿,来,最后一口了。”妇人用木勺将碗底的一口肉汤递到策的嘴边。

微微抖动嘴唇,他终于对妇人开口道:“母,母,亲,吃。”不知为何,他总不能将那句“母亲”,对着眼前的妇人完整的叫出来。

妇人的眼睛一下变得雾蒙蒙的,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再次留下,心里好似喝了蜂蜜一样甜美,可是手上却依然将肉汤递到他的嘴边,“母亲吃过了,过儿吃。”

听多了妇人“过儿,过儿”的叫,他突然痛恨起那个便宜老子洪皓起来。

妈的,这老东西是不是也是穿越过来的,给儿子起名用一个“过”字也就罢了,为啥还要提前为儿子留下个表字,叫“改之”!

真不知这丫的是不是以前看过金大侠的本子,对那个把妹把上自己师傅的神雕大侠崇拜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就只有感叹历史的恶趣味了。

稍一失神的功夫,他突然发觉,自己竟是与妇人僵持住了,木勺放在他嘴边,一点肉汤已经微凉,两个人却有志一同的都不愿去吃。

“呃,母亲,”

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转头看去,房子的木门竟被人踹翻在地,顺着屋外的风雪,滚进来两个身穿皮裘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