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个喝什么茶?”杨中元取来一个枣木托盘,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摆在托盘上,“条件有限,咱也没有小炉红梅银碳,水也是我家院中井水,比不得泉水甘甜。”

因这简单的一句话,程维哲竟觉得眼眶温热起来,程家与这个小小的面馆,仿佛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一个令人心灰意冷,另一个则让人满心温暖。

他同程赫问了早,却理都不理程维哲,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程维哲低头笑笑,显得含蓄又羞涩:“叔父事忙,就不要总是操心我了。”

可是做教书先生没一年,他爹爹就病逝了。当时程维哲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人生都被程家这个牢笼控制着,恰逢他父亲又改了主意,说想让他也经商,于是程维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了城北那一个铺面,自己倒腾起茶叶来。

这才是对于美食的极致追求。

留下杨中元一个人蹲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洗着碗,他洗碗很仔细,先用温碱水把油渍抹去,然后用清水过两遍,最后用烧开的热水一烫,便干干净净的了。

面很劲道,如果仔细品味,能感觉出星点的鸡蛋味道,因为面非常细腻,所以鸡汤入味很深,只要轻轻咀嚼,便会唇齿留香。

虽说看不清面容,但程维哲的声音杨中元十分熟悉,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程维哲笑笑,快走两步冲他摆手:“没有没有,我陪弟弟来的,他也要在我们巷子做生意,您家的活鸡最好了,我特地领他来您家看看的。”

这些年帝京生活,他早就看透了人世故,皇宫是个十分现实的地方,你身上没有别人渴求的东西,那么便没人同你站成一路。

李大夫说完,转身嘱咐药童等他走了便关了门,这才拎起药盒,跟着他们走出医馆。

程维哲声音晴朗醇厚,有着让人沉醉的磁性,杨中元红着脸往边上缩了缩,低头问他:“真的很厉害吗?我爹,身体有些不太好了,我听说,他清明时便染了风寒,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得治好。”

只是没想到长大后的杨中元这样生猛,只看他风扫残云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饭去,速度简直快得吓人。

听了他的声音,人牙陈忙从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羞涩地躲在人牙陈身后偷偷看着他们。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叹了口气,脸上满满都是颓然,“小元,我们不同爹,小时候你脾气也不好,所以我总是对你亲不起来。这些年过去,你回到家里,哥哥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毕竟,当年的事,全家人都有错。但是小元,自打你回来,我和你坤兄虽然不想把铺子给你,却也真的并没有想害你。你相信哥哥这一次吧。”

杨中善心里替杨中元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越深重。

说真的,以金鳞街的繁华,一个铺子的即使位置不好,光卖也能卖个几千银子,杨中元只要一千两,实在不多。

杨家人口简单,杨中善除了一位正君再无旁的小侍,所以两个孩子自幼同两个父亲都很亲近,是非常和睦的四口之家。

杨中元“嗯”了一声,突然笑道:“好了,我们十几年没见,干嘛还跟小时候一样别别扭扭的,也是我的不是,突然见你长这么大个,实在是不适应。”

杨中元坐在床边看了爹爹好一会儿,才麻利地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佝偻起脊背,也半低下了头,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小元,你终于回来了,爹真想你。”他哽咽着,倾诉着,高兴着。

“小老爷,你别紧张,泉老太爷这些年一直日夜想念你,你换上这身小厮衣裳,待会儿到了他喝药的时候,你顶替我小徒弟,给他送进去吧。”

对于这事,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似乎是很怀念,又似乎非常难过,只消片刻间,杨中元便开始盯着假山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嘀咕着:“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哥哥放风筝,可惜风筝没有飞起来,挂在这个假山上,是哥哥帮我拿下来的。”

杨中元低声笑笑,他垂下眼帘,稳稳回答道:“现在是好了。我当年身体不好,清潭风景秀丽宜人,书院里的大夫也很有名,所以便去了那里。”

“你去了哪里?”杨中元正着呆,转头就看他的大哥杨中善站在家门口淡淡看着自己。

回忆嘎然而止,而杨中元此时对家中的怀念与向往都已淡去,留下的只有对爹爹一个人的坚持,无论如何,他总是坚定认为爹爹是他最亲的亲人。

两位老爷也不喜奢华,最是崇尚节约,所以这些年厨房的饭菜是越来越好做,那些特别复杂冷僻的生鲜一惯没有,剩下的不过是掌勺最拿手的家常菜。

杨平刚刚才沉浸在杨中善留下杨中元的喜悦里,转眼间就听到孔敏华的这个吩咐,他又有些难以置信,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安静望向杨中善。

杨中元紧紧握住藏在长袖中的拳头,时至今日,他合着占着理,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八月末的天并不冷,可一旦日头落下来,吹来的晚风还是多少有些凉,杨中元握紧双手,只觉得浑身都很冰冷。

杨中元有些困顿,他跟周泉旭一起洗好了头一日的衣裳,这才觉得消了食,陪着爹爹在屋里聊了几句,见他安然入睡之后,才一个人百无聊赖趴在前面铺子里打瞌睡。

虽说这会儿根本不会有食客上门,打大白天的关门谢客也不太好看,杨中元只得强撑着在前面铺子里守着,想等瞌睡劲过去了在准备素什锦。

树上的知了异常烦人,杨中元听着听着,慢慢闭上眼睛。

程维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个人趴在餐桌上睡觉的样子,兴许是担心随时有人会过来,所以他睡得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不时动动,眼睛下面映着一圈青黑的阴影。

这些时日以来,倒也辛苦他了。程维哲这样想着,轻手轻脚走到杨中元对面坐下,然后呆呆盯着他的睡容瞧。

平心而论,杨中元的长相十分出挑,他凤目狭长,鼻子高挺,饱满的双唇,是一等一的好面相。可就是人实在是瘦了一些,也不太讲究了一些。

自从杨中元回来,程维哲就看他老是那两身长衫来回换,不是青就是蓝,衣服料子也只是普通的棉,上面什么绣纹都无。这也是他一开始想要给杨中元银钱,好让他给周泉旭治病的原因。

如今开起了铺子,杨中元更是没心思操持衣裳,更有甚者还买了两条围裙,整日围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开食铺子的。

想到这里,程维哲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也多了几份心酸。

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把杨中元改变到如今这样?程维哲想不出来,也不敢往下深思。

程维哲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也跟着困顿起来,他不由自主学着杨中元的样子,趴在桌上浅眠过去。

说实话杨中元睡得并不沉,但毕竟有些累了,所以这一觉睡得还算稳,等到他悠悠转醒,慢慢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膀,这才现对面也趴着一个熟睡的人。

这个人,放着自己铺子里有床不睡,非跑到他这里趴桌子干什么?不嫌累得慌吗?

杨中元这样心里念他,可却也压根没想着要把他吵醒。

最然今天程维哲表现得都很正常,但他知道昨夜里程维哲是回程家过的,在那个家里他能过得舒坦才有鬼,想必夜里根本没有睡好。

他和爹爹好不容易从杨家挣脱出来,也不知程维哲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杨中元这样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他声音已经放得极轻,却还是仿若云烟一般钻入程维哲的耳中,他动了动手,也跟着清醒过来:“唔,什么时候了?”

因着刚睡醒,他脸上满是迷蒙,声音里多了几份沙哑与低沉,杨中元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他忙起身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茶,然后才道:“看这日头,约莫是申时,你睡好了没?”

程维哲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这才一脸地轻松惬意:“睡好了,趴着躲个懒也不错,你要开始做吗?我也要来洗菜!”

杨中元回头瞅他,见他满脸坚定,只得无奈道:“那你可要听话。”

听到这个词,程维哲“噗”地笑了出来,好半天才喘过气道:“好好,我听话,听话。”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中元脸都红了:“这是你说的,要好好干活!晚上我请你吃饭。”

听到又有好吃的,程维哲一双眼睛都亮了,跟着随着杨中元的招手就去了后院:“快说快说,晚上要吃什么?”

杨中元回头,挑着眼尾看他一眼,轻飘飘撂下一句:“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快剑追魂、八月桂花香、阿呆的地雷=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