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周泉旭有时候都很恍惚,他已经不求杨中元还能回家来,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好了。

一直指挥着手下人的赵忠显然看到了杨中元,他给杨中元打了一个眼神,叫他吃了早饭再来。

难怪之前派人也没搜到呢,孔敏华点点头,状似烦闷道:“你两个侄儿如今都在学堂读书,晚上也不着家呢,这样吧,坤兄明个派人去学堂问问,后日就叫他们归家,给你这位小叔叔接风洗尘,如何?”

这一串事忙完,也已经临近正午,他匆匆走到巷口,瞥了一眼那家茶馆,见程维哲并不在铺子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杨中元想要冲程维哲笑笑,可他也知道如果笑了,表会是多么难看。

宫里一年到头死多少人,每个屋子都很晦气,他在那里住了十几年,早就百毒不侵,根本不觉害怕。

正所谓近乡怯,这话确实有理至极。

他话音刚落下,杨中善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一时间满室温。

虽说很多年未归,但他到底是杨家子孙,一双凤眼跟他哥哥一模一样,长相上却更清俊一些,跟杨中善年轻时有五六分像。

他回过头看,瞥见早已长成青年模样的小少爷沉寂着一张俊秀的脸,轻而易举从他泛红的眼睛里看到难过与怀念。

青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琢磨良久才开口:“杨哥,你为何要出宫?”

也真是下得去手,周泉旭眼睛微微透出些寒意来,他这大半年咬牙撑着,就是不想叫他如愿,到底撑对了。

“小元,你好好的,爹真高兴。”周泉旭伸手把儿子环抱在怀中,就好像幼时那样。

可他如今已经瘦弱到了极限,因为久病不医,身体已经被掏空,胳膊抬了没多会儿就很吃力了。

杨中元把爹爹扶着躺到床上,细细帮他掖好被角:“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什么事都能办好,你等我风风光光把你接出这里。”

周泉旭笑着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杨中元坐在床边看了爹爹好一会儿,才麻利地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佝偻起脊背,也半低下了头,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他离开佛堂的时候那小厮还在昏睡,杨中元理都没理他,只捧着那个食盒离开内宅。

等他回到西厢,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杨中元看看天色,吃过饭后便早早歇下,思索起明日的那场硬仗来。

在宫里这些年,他曾经认认真真背下了大梁律,他十岁就进了宫,识字并不多,但好在大梁律写得也很浅白易懂,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仔仔细细记下了所有事例。

他父亲五年前过世,当时立了遗书表明两间铺子一间等他归家便给他,另一间给了他爹。

在他父亲过世之后,给他爹的那一间应该已经办了过户手续,但给他的并没有办法办理。一个是因为他本人不在,另一个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这种况下,作为家里的族长,也是他亲大哥的杨中善就可以代为管理商铺,如果五年之内杨中元仍旧没有回来过户,那么这间商铺就可以转给杨中善直接继承。

因为周泉旭本身的卖身契都在他父亲正君手中,所以这件铺子即使过给周泉旭,他本人也没有办法直接管理,更不用说这些年的红利都进了谁的口袋。

这些都是合乎大梁律的,他爹的那一份他没有办法做什么,但他的这份却可以。

金鳞街是整个丹洛城,乃至整个洛郡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有着栉比鳞次的商铺,有着洛郡最好的衣服金玉古玩。这里的商铺,虽说不上日进斗金,但也十分可观。

他恰好在这个时候从宫中归家,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哥哥当即就应该带他去户政所把这个铺子过到他名下。他不仅没有,还隐瞒了事真相,那就说明这件铺子他已经另作他用,又或者每年利润高得吓人,他铁公鸡一样的哥哥坤兄不肯忍痛割爱,把这个已经到了嘴的肥肉再分薄出去。

如果这件事从长计议,杨中元甚至有办法把这件铺子这几年的收入都要到自己的口袋里,可他爹身体已经衰弱到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懒得再和杨中善孔敏华纠缠,所以他打算在家宴这一天,彻彻底底解决这件事。

杨中元这样想着,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时他便起来了,见整个西厢还静悄悄的,杨中元也不着急起来,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包。

因着对家中的两位兄长看得透彻,所以最值钱的东西即使他睡觉也从来不离身,这个荷包里他放了五张二百两银票,其他还有约莫十几两碎银。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些年在宫中,他虽然月银不少,下面人也打点孝敬,可他也要卖出别的人,能攒下这些钱,还是出宫时睿嘉帝君给了照顾。

虽说已经成为大梁如今最尊贵的人,但沈奚靖却并没有直接给杨中元金银珠宝,他知道杨中元肯定不会要的,所以给他换了更实在的东西,那两张二百两的银票,已经是杨中元能接受的最高限度了。剩下的,就全部都是杨中元自己攒的了。

杨中元把银票放好,又把那十几两碎银塞进之前放在衣柜中的包袱里,他手里闲钱也就剩下六十几两,他想趁晚上家宴之前,尽快把铺子的事办好。

他着急爹爹的身体,能早一天医治便早一天,多一刻他都不想等。

宫里死人多,但大多数病都不重,就是像他爹这样,病了没大夫看,没药吃,才生生拖没了气。就是因为这样事看得太多,所以他才异常心急,他是真的怕了。

好不容易再见到爹爹,他仅剩的至亲,他想陪他长长久久,所以一定要早早治好他。

杨中元这样想着,便起床换了衣服,他又重新回到床上摸了摸,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只比巴掌长一点的匕来。这匕做的十分简单,刀柄与刀鞘都没有任何宝石花纹,可看上去却十分锐利,应该是顶好的兵器。

这刀是他当上总管的时候沈奚靖送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就算是睡觉之时,也定要压在枕头底下才安心。

杨中元低头摸着这把匕,眼睛里翻滚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到外面天色微朦,他才狠狠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有些血缘至亲,还抵不过萍水相逢的路人。有些浅薄亲,却比不过至交好友的友。

这些,不要也罢。杨中元深吸口气,把匕小心翼翼塞进袖中,这才抹了一把脸,出门取早膳去了。

因为事都提前了,所以杨中元早早就出了门,一路直奔北城人牙陈家里。索性人牙陈也起得早,听到杨中元愿意租,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就领他过去瞧那铺子。

虽说杨中元已经过来看过了,却还是佯装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人牙陈有铺子大门的钥匙,他打开领着杨中元进去看了看,见前面铺子空空如也,半点不吉利的东西都没留下,反而后院里的两间瓦房,有一间里面家具都还在,虽说陈旧了些,但瞧着还能勉强用上一段时间。

杨中元知道周泉旭不会介意这个,便又高兴了几分,想让人牙陈打开另一间给他瞧。

可这会儿人牙陈脸上却有些难色:“小哥,你也知道这间……你们只有父子俩,便一起住一间好了。”

他这也是好心,生怕杨中元各应这个,便不想让他进去找晦气。

杨中元脸上也跟着有些忐忑,但他心里却不以为意。这人啊,眼睛闭上便断了阴阳,他在皇宫大院里都一个阴魂没瞧见,这屋子又能有什么怕人的?

“您开吧,我瞧瞧里面,当个杂货间也好。”他原本是想自己住这里的,可转念一想爹爹那个身体,晚上没个人照顾不好,索性就跟爹爹住隔壁那间,这里也就堆些杂物好了。

人牙陈见他坚持,无奈之下还是打开了那扇单薄的门扉。杨中元轻轻一推,那柳木门便出吱嘎的声响,杨中元丝毫不忌讳,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去,却见这一间比旁边那间要大得多。

这里才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主屋,可惜男主人吊死在这里,可能怕租客忌讳,便把屋子里的家具都搬了空,只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人死如灯灭,空留一个屋子,也不过是那些活着的人,自己心中犯了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