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为如今在明州做通判,经常处理的都是钱来钱往的官司实务,他的儒雅里早被逼出了十二分的精明世故。

当时楼大大包小包提着进门,回来时手里居然还提了一六格盒子荔枝蜜饯,他悄悄到她跟前来献殷勤,说是从吴府回来时吴夫人从内宅里叫婆子出来赏的,她就知道有蹊跷。

她林窃娘当然也知道。

“窃娘……”

“老婆子一听大娘子的传唤,就马上赶过来了——!”

陈洪刚才悄悄地来禀告他,一脸的巴结讨好,当然不是为了江浙海商处置船副那些小事,反倒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还要补上一句,

他虽然恨不得一踹飞那混帐小子,给他点颜色看看,但一来,忌惮着他老娘杀过来放泼耍刁,不好应付,二来更不愿意过些日子三郎回来,有借口宰了他这只小鸡给汪家撑腰。

“田庄确实离新馆太近,依你看,难道因为无处可居,让国使不能登岸?”

“我只怕三郎冒犯了这位国使……”

季洪的背心微微有冷汗渗出。

之后,虽然因为二郎求情他没有被赶出唐坊,他却被直接踢到码头去卸货,开坊时他因为功劳而得到的第一街里正的职务,坊里分下来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他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轻声向她探问着,她凝视着他,也许她这样为了生存而左右摇摆的心,在他眼里是“竖子不足以谋”的怯懦。

但自从前世家里能吃上碘盐后,她就很少在附近村里看到了,城市里就更不用说。

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而当时的汉书,从宋国泊来,可以卖到五两砂金一本。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正是如此!大妹子,当初王贤弟不是答应过你,可以让你带上坊民回大宋?”

“青娘叫我看他的画像?我自然认得他是楼云——”

他实在也是退无可退,已经顾不上面子,放下身段缓声劝说,三步外的外人季洪低着头,钉在了原地,有她的话,他当然是绝不会离开的。

王世强早有准备,便看出是季氏货栈里的大伙计季洪,她二弟季辰龙的心腹。他心中冷冷一晒,并不担心。

他原本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因为三年的毁诺另娶,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淡笑不语,静立院中。

“滚出去——”

“救我弟弟?”

——她来到一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时代,已经十年了。

楼云当然知道陈洪送上来的一百一十七枚古镜里,只有四枚是古物。

其余全都是八珍斋的老工匠们根据唐时的古物再加上他们几十年对大宋工艺的烂熟于胸,重新设计出来的精美仿制品。

因为在宋代的淡雅细腻中成功涵含了唐时的热烈鲜艳,所以这些精品在南洋,一直是各国番首、贵族们趋之若鹜的奢侈品,并把它们称之为“唐货”。

而公厅舱里的这些赝品虽然和唐货的设计一模一样,却也不是八珍斋所出,而是福建海商们暗中在东海市场里收购的。

他们收购的是东海市场流行的抄袭唐货设计的仿制品,就像近几年来江浙海商们口耳相传,不知是从哪个边夷岛国传来的俗语,把这种仿制品称为“山赛货”。

它们山寨的就是泉州八珍斋的正品唐货。

所有的设计、工艺、风格几乎是一模一样,最近还开始推陈出新。

这十年来,泉州八珍斋所出的的各种唐货,虽然物美价高,专门用于对外贸易,在南洋上也享有盛名,在东海上却是越来越卖不出去,全都被这种山赛货抢占了市场。

这些货物包括了八珍斋所出的唐柜、唐服、唐刀、唐扇、唐瓷、唐绢以至于唐画、唐书无所不至,几乎所有的八珍斋珍品,在东海上全都有相应的仿制品,价格仅有八珍斋的一半。

如此兵不血刃,短短数年把福建海商的货物完全扫出东海市场。

唐坊季氏,早就被福建海商恨之入骨,骂到了十八代祖宗头上。

福建货中唯一免于被山寨的只有八珍斋古铜镜。

因为扶桑缺铜,铜镜又对铸铜术要求极高,很难仿造,那些和唐坊勾结起来出售山寨货的江浙小海商们,一直到去年才开始拿到大量的仿制品。

福建八大纲首眼看着这最后的市场都开始失去,除了割肉痛骂,也终于有一个陈洪跳出来,愿意用二房里的嫡次子做牺牲,去和海外的夷女结亲。

那时他秦从云才猜到,山寨货是唐坊做出来的。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羡慕王世强的腰包一定是肥厚得流油,难怪他又是支持黄氏货栈到西北开分店,买驼队,又是到榷场和金国来的契丹商人合伙做生意。

他通过这些手段得来的西夏、金国的情报,有时比官家的职方馆都更快更详细,否则他一个区区海商,献出来的北伐大计怎么能让宰相府中的韩参政拍案惊奇,还呈献到了官家御前?

他拧着分宅单过也要娶那季氏女子,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知道自他秦从云四年前当上明州通判时,这些山赛货就充斥于扶桑、高丽、冲绳、甚至大宋的江浙内地市场都已经流入。

东海上几乎每条江浙海商上都会带几箱这样的货物。

而对于福建海商们的愤怒,他秦从云身为明州通判,只要在负责处理明州城**、酒坊里的海商斗殴官司时,各打二十大板,严厉训斥本地海商和外地海商不要富而无礼,骄横无度,扰乱民生罢了。

海外仿制品之类的,他家夫人也买了四件组合唐柜,摆在了他平常安静研究金石碑文的小书房里,古朴有趣,价钱也不耽误他收购真正的古碑古玩,他也觉得不错。

至于福建海商们争议的真货、假货,还有山寨货上唐而皇之打上的“八珍斋”印记,以他看来,既不是杀人放火,又不是耽误春耕和出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福建子毕竟小家子气!

他在心中不安的,仍然是泉州番商告到了京城里的,那一桩上达天听的铜镜案。

因为那位赵秉谦,可是官家的隔房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