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吩咐完,又看向季洪,道:

从海面上吹来的盐风,撞上从鸭筑山驻马寺一带吹来的山风,嘶嘶哄哄的吵闹着。

而王世强已经不可能是坊主的夫婿了。

他心中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正要问一问王世强最后说起三郎被国使所救到底什么意思,就见她转了眸,看向了他,突然问道:

“……青娘,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说话间,她从廊道上取了没叫小蕊娘收走的楼云的官样画,季洪要上前卷起,她又微摇了头,让季洪细看画面,道:

“青娘!如果我早知道那山里的祭日并不是淫-俗,如果我也曾经走过南洋,更见多识广些,知道那是蛮夷们的群-婚风俗——”

他的脸色沉,却毕竟没有再怒,他当然明白看到不等于参加,而且他现在也没资格质问。

她不由得便感觉到他眼光中的探询和疑问,从三年前他在大宋成婚之后,他每一次回唐坊,每一次见到她时,她都能从他的眼光中现这样的质问。

她知道王世强身为庶子,他嘴里的母亲,并不是他那身为妾侍的生母,而是他的嫡母。

王世强一看那画里的人,年纪不到三十,相貌端正,长眉俊目,气质沉稳,虽然是名老于世故的四品官员,却被绯色官袍衬得丰神玉面,凭谁都能看出是个美男子。

“所以,我见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经和他签订合契,我帮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产业,让你不能在唐坊立足,他把这些产业分三年陆续暗中转回到唐坊名下,这也只是笔两厢情愿的生意而已,和别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贴子过来。”

因为这一带还属于鸭筑山的余脉,地势是坊中最高,道边矮松密立,海风吹得墨绿色松涛浪响,走在街中,抬眼就能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

他把眼光落回到了她的脸庞上,想要在她眸中寻找到三年前他们曾经同时闪耀过的点点悸动,却只看到她眼底的平静无波。

她一眼扫过,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他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还有偷觑黄七郎脸色的畏缩,顿时惹得黄七郎暴跳如雷,当着王世强的面就冲上去,朝着李黑毛伸脚就踹,咆哮道:

“今日还请王纲首包涵,王纲首也知道,陈家在泉州也是大宋纲首,海商世家,我只怕这回失礼得罪于他,下一回他就算也带了九十八条海船到我唐坊,我却再也不敢大开坊门,请他们进坊做生意了——”

落帆的轰然震响远远传来,天际边雪白海鸟展翅,飞过唐坊港口密密匝立着的海船桅杆,她鼻中嗅到的,是二十里外扶桑国筑紫海面上,飘来的的盐腥海风。

免得他们暗地里支持季辰虎和二郎争夺坊主之位。

季洪为了传令,已经离开小院,她看了一眼角落杂草里的老母鸡,又看了看空空的南屋,叹了口气,牵着小蕊娘的手,带着她一起出了院子。

“大娘子要怎么问汪妈妈呢?”

小蕊娘吐了吐舌头,知道她是要去季氏货栈所在的坊中大街,“汪妈妈也就不敢和季三哥闹,其余坊里的叔叔婶婶们,就连李先生也不和她吵嘴呢。”

“她呀……”

她笑了起来,“她寡-妇带大两个儿子,当然是个厉害人。”

小院外的老街街口处已经有内库坊丁坐在了牛车车辕上,血红的艳阳照在海面上,升腾起了薄薄的雾,弥漫在她的眼前。

她坐在颠簸的车里,也就像在坐在海船上一般,随浪而摇晃着。

楼云挥了挥,正要让门外的侍婢引着泉州纲首陈洪退出去,刚才悄悄来求见的陈洪却又转身,低声向他禀告道:

“大人,听说那些江浙纲首正在严查三天前的当值船副,什么话都不问,先就是一人给了二十棍子,小人让人去看了,果然是血淋淋地真打——”

陈洪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就是粗豪的市井屠户,要不是双眼中精明而又诡异的笑容,他实在不像是家资巨万,福建八大纲首里最有能耐的一个,此时他嘴里说着江浙海商查处三天前船副没有向福建船通报海情让国使遇险的事,眼角却是瞟着楼云的脸色。

楼云瞥他一眼,笑了起来,道:

“怎么,觉得他们不该打?”

“唉!大人,怎么不该打,全都一顿棍子打死才好!我们这些人一条贱命如何都罢了,竟然敢让大人遇上台风,大人这样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他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就要上前替楼云捋一捋衣裳上的细折子,拍一拍衣摆上的并不存在的细灰,楼云早见惯了他这副比自己家的书童小厮还要殷勤的德性,也见多了他在泉州城威风八面,横行内外的气势,知道他是有求于人才这样陪笑脸,一抬手阻止了他,笑道:

“不敢劳动陈纲首——江浙海商的事情随他们打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乎那些船副在海风里吹成人干,我们又何必在意?我虽然是朝廷命官,但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的船丁、货主,也是大宋律例上写得清楚明白——”

陈洪眼瞅着他果然没有半点要去劝解的意思,更是猜不透三天前在王世强等纲首来请罪时,他一脸宽厚完全不追究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泉州城看了四年,他还是摸不透这位楼大人的心思。

他难免又把脸上的诡异笑容添了三分,道:

“大人,您看——这些江浙南蛮子果然被大人您料中,迟早会有几个不要命的会故意隐瞒东海季风,好叫咱们有来无回,大人您也借着这三天前的台风,顺理成章到了这扶桑海面,将来回朝后官家问起您也完全可以说得过去——您看,要不要去唐坊歇一歇,落落脚?”

他陈洪是什么人?

他也是在南洋海上掏金搂银的巨商,他会不知道海上有季风,不知道要提前打探清楚?就算这些海情都是各地海商们的独门秘决,就算这十年东海上的老大是唐坊,但十年前那季氏女子没突然冒出来前,在东海上独霸市场的还是他福建八大纲首!

扶桑、高丽,还有辽东的东海女真们最肯花钱买的还是他泉州八珍斋的唐货!

四明王家那是祖上积了德,窝囊了三四辈子终于生出了一个好儿子,王世强那小子要不是仗着一张小白脸搭上了唐坊那女坊主,他们四明王家要在这东海上东山再起,少不了还要花上十年!

他陈洪家里别的不多,就是看风向、看云头的老船丁和老船头多,不用他们那些江浙海商来提醒,他也能提前半天得到台风要来的消息,禀告给国使大人。

更何况,国使大人当初进临安城叙职,谋取这国使之职前,就已经把他陈洪召来,让他提前了大半年开始准备这些,有了如此的先见之明,他陈洪再要被江浙海商们算计了,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吃海上这碗饭!

只可惜,他还是没料到那季氏女子如今在东海上的声势。

“大人受惊,小人本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台风将起就请大人到那小岛上避风,但小人实在没料到十年没来,那小岛已经被海贼占据,居然敢围攻天使的座船,实在是可恨——!”

他一想到本来是他陈家的避风秘港如今居然姓了季,就是一肚子恼火,然而再一转念,想到楼云居然擒下了那女坊主的亲弟弟,就算是王世强等纲首纷纷来求情,却都被楼云拒绝,他满心的欢喜之情全化在了对楼云的奉承,谄媚道:

“大人好韬略,能在船上布下妙计,毫无伤擒下了那巨贼,如果大人有意在唐坟登岸,只怕那女坊主一得到消息就要远出五十里,亲自在到船上来迎接——”

“这件事我自有处断,陈纲首只要按本官说的行事就好了。”

楼云正在心中琢磨那唐坊女子,哪里会被他说动,知道他是一门心思盼着他进了唐坊,

让他和季氏商谈起联姻、泊船、联手时更有底气,“官家在我临行时,让我不可节外生枝的吩咐,连这船队里擦舶板的小船丁都知道了,难道陈纲首耳目如此不灵,竟然还不知道。

陈洪尴尬陪笑,楼云却不等他再想出别的法子来相劝,却瞅着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