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从廊道上取了没叫小蕊娘收走的楼云的官样画,季洪要上前卷起,她又微摇了头,让季洪细看画面,道:

而楼鸾佩给那和尚的颂经钱,却是因为他身边一名本来是楼家陪嫁丫环的侍妾,生下了他的儿子后,隐晦地向他提过几句,说是她为楼鸾佩经手过的帐目里有过样的记载。

他的脸色沉,却毕竟没有再怒,他当然明白看到不等于参加,而且他现在也没资格质问。

住进普院寺里已经是不寻常了,所以才遇上了一个游方僧。

她知道王世强身为庶子,他嘴里的母亲,并不是他那身为妾侍的生母,而是他的嫡母。

“大娘子,你的画——”

“所以,我见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经和他签订合契,我帮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产业,让你不能在唐坊立足,他把这些产业分三年陆续暗中转回到唐坊名下,这也只是笔两厢情愿的生意而已,和别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我坊中之民都是中土血脉,久望故土,虽然不是大宋之民,却也没有明知国使到了我唐坊海面,却不出迎的道理——王纲首多虑了。”

因为这一带还属于鸭筑山的余脉,地势是坊中最高,道边矮松密立,海风吹得墨绿色松涛浪响,走在街中,抬眼就能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

他虽然是为了挑起出海救老三的话头,说的却也并不是恭维话。

她一眼扫过,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然而如今看着她和往常一样的笑脸,想起托了她的面子说下的亲事,还有自己新婚老婆、老丈人收到的缎子衣料,他叉在腰上的双手不由得就放了下来。

“今日还请王纲首包涵,王纲首也知道,陈家在泉州也是大宋纲首,海商世家,我只怕这回失礼得罪于他,下一回他就算也带了九十八条海船到我唐坊,我却再也不敢大开坊门,请他们进坊做生意了——”

灰色鸡毛在浅金阳光下乱绽纷飞,露出丝丝透明的脉络。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把前世那说不明白的过去,向他合盘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惧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点不担心你弟弟季辰虎吗?”

王世强的声音响起,听在看在她耳中,仍然是当初进门时的风度翩翩之中隐带威逼的意味,她便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收起了摇摆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纲首都不怕韩宰相大权独揽,我又何必一定要担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强听她和楼云的腔调一模一样,不由得就是大怒,平常再是沉稳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战从不在意什么权臣、皇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刚才,他怀疑陈家是不是暗中把季辰虎的消息传到了她耳朵里的疑惑,也不需要再去多问,

她虽然微微一惊,却也知道他与她过往太密,她对大宋赵官家的可有可无,他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能感觉到的,便也不和他辩解,只是反唇讥笑道:

“皇统不皇统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又没吃过赵官家一颗米!我却知道王纲首眼睛里只有权位,半点也没有纲常,难怪家中两位爱妾能比正妻更早诞下一儿一女,原来这就是王纲首家里的规矩,如今我倒是万般庆幸没本事嫁进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强占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

论起嘴刁,王世强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听她从国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后就纳妾的阴私骂了出来,他羞恼之余,也几乎压不住这几年对楼云的深恨。黄七郎眼见和他们又吵了起来,语言悖逆,小蕊娘已经机灵回了屋子里,他也走远了些,免遭池鱼之灾。

“你知道什么?”

他咬牙低骂,

“我确实一时糊涂负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难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长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楼家凭什么要主动到王家向我嫡母来暗示提亲?我要不是纳了她身边两个心腹丫头为妾,过往事情的内情我岂能打听得出来——”

要不是楼云,他何至于仓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满心后悔,那扶桑来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个楼云给他下的套,而她却还在这里费心安排,殷勤款待楼云!

他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暗局!

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连他的正妻楼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顺势嫁入了王家,只有他王世强和她季青辰蒙在鼓里,被楼云拆开等着各个击破。

他这三年来查清的种种过往,再加上楼云竟然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纵然明知道是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一已私利不惜坏国家大事,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与他过往的那一段情事,内情不内情那也是王世强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们才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说他的话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难道她还能和王世强联手去对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用得上楼云。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木板,上面三颗星辰轮转,这正是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的,唐坊的进坊腰牌。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只能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