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为世子夫人,又极擅交际,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颇有声望,故而但凡她设宴请客,这接了帖子就鲜少有不应的人。她又素来圆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这来的人自然就多了。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净下于滚水煮开撇去浮沫再捞出清洗,而后再将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块状,放入砂锅与鸡汤同煨,汤中再加切好的新鲜笋丁、蕈丁等一道煨上个把时辰,汤浓肉香笋脆,滋味妙哉。

若生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自然听上去也就觉得分外明显些。

连家的人手,多数分布在运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师,至于旁的地方却是涉足不多。府里的主子上至云甄夫人,下至若生这一辈的孩子们,往常得了空闲若要出门游玩去的,也总是往这些地方去。连三爷仔细回忆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时去过平州。别说底下那几个小的,就是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曾到过平州。

四姑娘鲜少同她共处,不由得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三姐往后只管使人来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离得也并不远。”

“扫晴娘”贴在窗子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夜色。

她一噎,气得握紧了笔,却到底闭了嘴不再说下去,只埋头在纸上涂抹起来。

四太太一口气说了两句,越说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又见崔妈妈衣衫湿漉,一张脸又红又肿,头上还挂着几片蜷曲的茶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话也懒得再说,只让牛嫂子赶紧将人拖下去,省得叫她看见。

没想到,她前脚出的门,红樱后脚也就被两个粗使婆子扭着胳膊赶了出来。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说的话同她没有半分干系,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乱嚼的舌根。

连二爷一面想吃,一面又想着不能同闺女抢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闹他,说:“爹爹想吃吗?”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长大了,她爹却还是一团孩子气。

云甄夫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千头万绪纷纷而至,搅得她心神不宁,索性闭上了眼睛。

可她查了,却没有现丁点纰漏。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连二爷打量着他,嘟哝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过去,急着去库房找他的新裘衣。

金嬷嬷这几ri见惯了她护着朱氏,闻言也不觉奇怪,只笑着应下,转头就打了人去请。

若生突然间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却不知原是晋州。

“您只管用,甭连这个也念着他先。”若生搁下细瓷调羹,举筷夹起一块松脆的椒盐千层酥。

颜先生是连家重金礼遇的西席,许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绝的好字名扬天下。她却是个行事懒散又只爱听好话的,写的字在颜先生看来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画符而已,可奈何损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说上两句不错,不曾想竟叫金嬷嬷几个当真了。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有岁,话已说得利,解起九连环来比她都快。那一ri,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朱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却大张旗鼓,隆重风光地让她爹将她娘娶进了连家。

话音刚落,产床上的段氏,陡然没了气息。

前些个ri,连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失了声,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腿脚也木头似的僵住,动弹不得。

她惊慌失措。

他却靠在了不远处的墙上,竖起手指置于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生本就无法说话,见状倒是醒过神来,当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当”掷在了地上,碎瓷满地,在暗夜里出清脆又响亮的碎裂声。不过是只粗瓷的茶碗,这会摔碎了,若生却觉自己心头都在滴血,远比她昔年在木犀苑里一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贵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听见响动,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三两下就冲到了她身边急声问:“出了什么事?”

若生立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墙,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却已不见了。她正疑惑着,却觉墙根处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半点声息也无。

院子里万籁俱寂。

他晕死过去了。

雀奴靠近后现了他满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气那是直接剁了当没今儿这事还是把人拖出去丢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还是仔细思量起来。这人丢出去万一人没死,指不定来日会给她们招惹什么祸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来,还真的只有剁碎了毁尸灭迹一条路……

她就比划了个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点了点头。

俩人互相安慰着,一人拿绳索捆了人,一人去厨房取菜刀来。前日才磨过的,倒也锋利。若生舍不得叫雀奴做这种事,就率先举起了刀。可这刀沉甸甸的压手,她举着,却半响也落不下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到底就是个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无情,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可刀到了手里,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俩人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两分颓唐之色来。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着等人醒吧!要是就此凉了,那就再说……至于救治,罢了,抹点草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无办法了。雀奴素来听她的,闻言全无异议,当即将人挪到了屋子里丢在一角。

搁在院子里,万一叫人瞧见了,可不成。

若生则过一会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还有热气。

一条人命摆在眼前,委实不想就这么叫他死了;可这是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们院子里的陌生人,又带着一身的血,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满心矛盾着,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却犯了困。她白日里忙碌累得狠了,夜里常常倒头就睡,这会不过是强撑着。若生就让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况再唤她起来。雀奴摇摇头不答应,可睡意上涌哪里挡得住,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若生摊开被子为她盖上,正掖着被角,耳畔蓦地常来一阵咳嗽声。

她急忙扭头去看,就现他醒来了。

他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忽然静默下去,片刻后道:“绳结打得不错。”

这绳结的系法是雀奴同船工学的,十分坚实难解。

他明明被捆着,却三两下便将绳结解开了去。

若生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却被他淡声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担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罢,他原站得笔挺的身子“嘭”一声重重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