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看他就那么走了,咬牙切齿道:“呸,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心支会你一声,还不领情?”气得跺脚,心里又不甘心,干脆地跟上去,“没良心的,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站在火坑里呢。你家大老爷一闭眼过去了,他做下的事,你家老太太还不得怪到你头上?趁早跟姑父、姑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叫他们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何知府算什么东西?姑父一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把人给放了?你如今认错还来得及,等圣旨下来了,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贾琏忙劝许玉珩留步,在前衙领了全福几人,就匆匆出了两江总督府。

“这断乎不行,他们贾家的亲戚薛家在金陵,哪里用得着我们?”黎芮蹙眉,以他与贾家的交情,断然不会替贾家养姑娘。若叫有心人再附会出黎家与贾家交情匪浅的话来,到时少不得要被搅合到贾家的事里头了,“你与玉珩两个去打发了他吧。”

所谓人情来往,都是磨出来的,他不信以他的脸皮,跟两江总督府磨不出一点交情来。

赵天梁、全福几个登时明白贾琏早先叫他们学扎纸人是为了什么,悄无声息地点了头,赶紧依着贾琏的话做。

薛姨妈心道也是,她一个寡妇万万不敢在明面上跟贾赦对着干——况且,贾赦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何必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于是匆匆地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京城。

许玉珩眯着眼睛,抛着通灵宝玉,挨近贾琏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为何你家老爷要查封自家铺子,我便替你出面,督促何知府接管这案子。不然,你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肯管这事。毕竟,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谁家里下人犯了事被送交官府,必定是谁家的主子们不和睦,叫下人遭了池鱼之殃。”

第二日,门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替昨儿个被抓去衙门里的下人们说情,贾琏叫赵天梁等带着人看着门,以贾赦病重为借口,将人全部撵走;听说薛蟠来了,便领着人,将库房里的旧木头搬出来些,谢过了薛蟠,就请人打棺材。

“蟠兄弟,你们家有木匠吗?虽说不知道大老爷的事要在哪里办,但棺材、纸人,还是先准备妥当得好,免得事出突然,京里人来不及,叫大老爷的身后事,办得不够体面。”贾琏道。

赵天梁稍稍一想,便笑出声来,连忙道:“二爷放心,想来以二爷的手段,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小的保管替二爷把事办妥。”

“是。”赵天梁挨近了一些,低声道:“小的谨记二爷的话,不可惊动两江总督府的人,只敢跟不相干的人打听。这两江总督黎大人黎芮,五十出头,娶的太太,是江苏巡抚嫡亲妹妹许氏。黎大人有一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是黎太太所出。黎家公子,就是那日叫咱们回避的,二爷口中的青衫大哥,名字叫碧舟,已经娶了妻。因黎大人不愿叫他年纪轻轻晋身仕途,如今还没功名,只跟着黎大人跑腿办事;姑娘们如何,因两江总督才来不久,小的打听不来。如今,送妹妹出嫁的江苏巡抚家的公子也住在两江总督衙门里,这位许巡抚家的公子,据说是个贪玩的,来了没两日,在酒楼上跟薛大爷生了龃龉,就狠狠地把薛大爷捉弄了两回。”

马隆讪笑不已,暗中给金彩递眼色,“是,小的去给二爷拿来。”先一步出来,正在掀开隔开内外的那道墨绿缎布帘子,听见贾琏说了句“瞧瞧铺子里有没有身子强壮能打架的,叫他离了铺子,随着我去”,只装作没听见,待去外间装作拿账册,见金彩出来了,就问:“琏二爷今日是来挑人?这是要跟谁打架?”

“怕个什么,出了事有我呢。若是老太太、二太太多问了几句,你的嘴里就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贾琏微微眯眼,有道是远交近攻,他无权无势,进了京城,只能由着与四王八公交好的贾母等人揉圆捏扁,留在金陵暗交高人,才是制胜之道,因此他万万不可在此时回京。

“老爷,砸了吧。”贾琏递给贾赦一根乌木椅子腿,椅子腿上雕刻着的图腾,记载着这椅子曾经的辉煌,也见证着它如今的落魄。

金彩两口子见不独贾琏,就连贾赦也在,当即上前问好。

“今儿个天晚了,小的怕屋子里的蝙蝠、飞蛾冷不丁地飞出来,吓着了二爷。况且,各屋子里空荡荡的,里头的东西,不管是桌椅案几还是屏风、帐幔,都收在库房里了。二爷就算进了屋子,也瞧不见什么。”金彩堆笑道,不解这位小爷哪里来的兴致,竟要在这黑灯瞎火中,缅怀先祖遗物。

“老太爷临终前,上了折子叫老爷袭了荣国府,又替二老爷讨了恩旨,叫二老爷入了工部学习。虽老太爷是一心想叫老爷、二老爷兄弟各有锦绣前程、二人互相扶持的意思,可从长远看,将来二老爷势必要压了老爷一头。借着咱们贾家,并薛王史的势,二老爷可谓是前程无量,如今只是小小主事,将来未必不是员外郎、侍郎。而老爷,这一等将军说来威风,却已经到了头。再如何借势,也封不了王侯,远比不过二老爷前程似锦。况且,眼下老爷只知道咱们大房的上房被抢了,荣国府落到二房手里,却不知,咱们不在京城的时候,京城内外送给荣国府的帖子全叫二房收了去,上门拜见荣国府的主人,见到的却是二房二老爷。那些人,心里哪里去管什么名正言顺,只知道荣国府的权掌握在二房手上,就把二房当做了正经的荣国府主人,老爷这一等将军早被架空了。荣国府内的一干下人们,见风使舵,眼中就只有二老爷、二太太、宝二爷,再没什么大老爷、大太太、琏二爷了。跟贾家来往的亲戚,定也将咱们当成了常年在二房跟前打秋风的闲杂人等。二叔这看似老实忠厚的,实际上又得了爵位,又得了官位,且他打着荣国府的名头办事,出了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拉着咱们父子顶罪。”少年干脆毫不遮掩地将身后玉石拿出在面前把玩,对着烛火反复看了又看,又看贾赦跌坐在太师椅中正寻思他的话,当下问跪在地上的奶兄赵天梁,“京城家里,可有人找玉?”

于是离了王夫人跟前,王熙凤有意换了身海蓝撒花缎面褙子、月白百褶裙,披了件米黄暗花缎面镶边翻毛斗篷,收拾得娇娇俏俏,打着替王夫人探望邢夫人的幌子,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就向贾赦院子里去,进了院子,先问人邢夫人在哪间屋子里,见院子里的小厮不仅不告诉她反而领出来个邢大舅,于是又要去贾赦房外羞辱贾琏,才走过去,就见全福端着一盆热水过去,对她道:“凤姑娘要跟二爷说话?迟会子再来吧。二爷在给大老爷擦身呢。”

全福这么一说,王熙凤连站都不敢在门外站一下,满面寒霜、一身肃杀地又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待要再回贾赦院,又觉尴尬。

“姑娘,瞧着大老爷、琏二爷这院子里四处都没丫鬟,就连婆子也少见,这地咱们过来瞧着不大合适。”平儿紧跟在王熙凤身后,虽也生得花容月貌,但低眉顺眼,立在王熙凤身边,反而不打眼。

王熙凤冷笑道:“他们爷们倒是实打实地守孝呢。”

“姑娘,何苦不随着三老爷、三太太回咱们王家去,偏随着姑太太留下呢。又没换过帖子,还怕谁多几句嘴不成?”喜儿多嘴道。

“哎。”平儿赶紧示意喜儿不可提起此事,果然王熙凤听了这句,立时气得满脸涨红,冷冷地盯着喜儿,冷笑道:“他算个什么玩意?要说另外定了人,也该是我们王家先另外定下。他们父子巴巴地抢着先说另有亲事,难不成,谁死乞白赖一心要进了他们贾家门不成?”

“姑娘……”喜儿嗫嚅道,不敢再辩解。

平儿也不敢在王熙凤气头上说话,跟着王熙凤一路,瞧见周瑞家的骂骂咧咧地向王夫人屋子里去,便冲王夫人屋里指了指,“姑娘不去瞧瞧?这周大嫂子去接迎春姑娘,怎自己回来了?”

“他们贾家的事,谁耐烦去管?”王熙凤不咸不淡地道,话虽如此,等周瑞家的进了王夫人屋子,却还是领着平儿、衡儿过去了,到了门外,隔着帘子就听见里头周瑞家的在告状。

“太太,两江总督府也太狂妄了些,黎太太不在,我说来接咱们二姑娘,黎家姓房的大奶奶说二姑娘下雪那一日跟他们府上的两个小姑娘在雪地里吹了风、着了凉,不好叫咱们接回来。”

“果然病了?”王夫人问。

“小的并未瞧见二姑娘,只是二姑娘的丫鬟司棋露面时不住咳嗽,应当是真病了。我又跟黎大奶奶说话,好话说尽,那黎大奶奶笑盈盈的,只说黎太太不在,不好收下咱们的东西,又说要给府上拢共三个姑娘请大夫,就将小的打发出来了。跟了太太这么些年,小的还从没见过这样狂妄的人家。”

“那何知府府上呢?”王夫人又问。

周瑞家的道:“何知府府上倒是客客气气,只是也不肯收下礼物。”

“竟是这样,可提了我们王家的名?”王夫人叹道。

“怎么没提,就连史家并林姑老爷也提了,可那知府太太只管客客气气地,愣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也不知道大老爷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什么交情,值得他们这样?”

王熙凤在帘子外听了,当即将手撑在墙上,她原就为了贾赦信中所说的亲事郁结于心,此时听周瑞家的这一句,就想:是了,贾赦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个什么交情,只能是琏二跟他们有交情了。琏二年纪轻轻、一事无成,能跟他们有什么至深的交情?定是那桩祖上留下的亲事了,于是掀了帘子进去,紧挨着王夫人道:“姑妈,怕大老爷信里说的故交,就是那两江总督黎家。”

“这断然不是,黎家跟我们老太爷有些过节。”王夫人早知道王熙凤在外头,只是心知王熙凤因贾赦那封信在贾家里丢了大人,故恨死了琏二,是以不防着她。

“这可难保不是,戏词里不常有杯酒一杯泯恩仇吗?那姓黎的若不是背地里跟老国公和好了,他做哪门子两江总督去?”王熙凤只觉他们四大家族只手遮天,因此认定了得罪贾代善的黎芮之所以做了两江总督,必定是讨好了贾代善的缘故,“太太再叫周大嫂子登门,明着探望迎春,暗中说些琏二在京城另定下亲事,对不住他们黎家姑娘的话,看黎家不恼羞成怒跟琏二翻脸。”

老宅里的器物陈旧了些,即便是王夫人从荣国府带出来的那些半新不旧的东西,被这老宅里陈旧的桌椅案几一比,也显得崭新无比。

王夫人两只手搭在素净的蓝纹暖炉上,细细将王熙凤看了一看,心叹到底是凤丫头心思转得快,虽说贾赦去了,琏二成不了气候,但若是贾琏当真寻了个有能耐的岳父呢?如此就难保贾琏没个翻身的日子,只有将王熙凤依着早先的计划嫁给贾琏,才能万无一失,“快住口,一个姑娘家,管谁定了人去?快回房做针线去,再多嘴,我便叫你小婶子来接了你家去。”

“姑姑——”王熙凤上前一步,鬓间步摇微微晃动,更衬得一张脸俏丽无匹,须臾见周瑞家的给她递眼色,知道自己的话王夫人听进去了,便满意地低了头,领着平儿、衡儿两个出去。

周瑞家的站在门边送王熙凤,看着她身姿婀娜地去了,啧啧道:“琏二爷没福分,这么个心眼灵活的姑娘,谁家得了,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待王熙凤走远,走了几步,又挨着王夫人道:“听何知府府上抓了几个跟马掌柜他们勾结的‘外人’,太太道那‘外人’是谁?”

“是谁?”王夫人问,心里已经猜到两成。

“那人看似跟咱们家没有关系,关系却又大了去了。都是早先老太太施恩放出府的人。”周瑞家的低声道。

就为了何知府太太的这几句话,周瑞家的暗中塞给了知府太太不少银钱,只将那些显眼的大件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

王夫人眼皮子一跳,蹙着眉头,叹道:“少不得我要替老太太顶上骂名了。”先埋怨贾母不知足,后艳羡贾母翻手覆手,竟然弄了那么些钱财去,最后想少不得要替贾母将这案子压下去,不然她的名声也要受累,“再依着凤丫头的话去一趟两江总督府,不管黎家是真跟琏哥儿有亲事,还是凤丫头多疑了。戳破了,两江总督府要么因琏哥儿另定了亲恼羞成怒,要么觉得琏哥儿痴心妄想惦记他家姑娘。”

“太太说的是,既然两江总督府跟咱们不亲近,也不能叫他们跟大老爷、琏二爷亲近了去。”周瑞家的笑盈盈奉承着,立时重整旗鼓,因今儿个晚了,叫人准备明日一早再去两江总督府。

一夜无话,隔日,周瑞家的果然带着其他两个体面的妇人又去了两江总督府,黎太太依旧避而不见,只叫黎碧舟之妻房氏出来打发周瑞家的。

因周瑞家的话里藏话处处暗示黎家姑娘与贾家二爷有婚约,房氏不便处置,悄悄地问了黎太太,黎太太原是可怜迎春兄妹年少无助才留下她,此时见贾家竟然攀扯她女儿,当下叫房氏放迎春回去。

因迎春是贾琏送来的,此次来接的,又是与贾琏父子不对付的贾家二房,黎太太便叫了自己的陪房曾卉家的随着周瑞家的往贾家老宅去见一见贾琏,一来追问贾琏为何恩将仇报,攀扯黎家姑娘;二来若不是贾琏有意攀扯,又该将造谣的源头找出来;三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不曾辜负贾琏所托。

周瑞家的瞧着黎太太、房氏果然恼了,只觉自己不负王夫人所托,虽瞧见迎春果然是病了,却也不大理会,只略安慰了迎春两句,将她送入轿子里,就领着曾卉家的的马车,来了老宅。进了仪门后,不急着领曾卉家的去见贾琏,先要带着她去拜见王夫人。

曾卉家的瞧着贾家二房的行事,竟好似浑然不将贾家大房放在眼中,不然依着次序,也该先叫她去大房走一遭,笑道:“我们太太说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叫我务必将迎春姑娘领到贾家二爷跟前,不知琏二爷人呢?”

周瑞家的笑道:“琏二爷在大老爷房里跟几个小姨娘一同伺候大老爷呢,大太太又也病着,不好领着曾嫂子过去。”

曾卉家的听说跟贾琏一起侍疾的还有几个小姨娘,不由地就想起了那些大家子里头的龌蹉事,心下就对贾琏有些不喜,心道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琏二爷怎不知避讳?不知,就有意的了,那么着,那样跟他父亲的小妾黏糊不清的浪荡子,竟然还敢攀扯他们黎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