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心道也是,她一个寡妇万万不敢在明面上跟贾赦对着干——况且,贾赦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何必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于是匆匆地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京城。

“那你们大房的大爷呢?”徐玉珩又问。

第二日,门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替昨儿个被抓去衙门里的下人们说情,贾琏叫赵天梁等带着人看着门,以贾赦病重为借口,将人全部撵走;听说薛蟠来了,便领着人,将库房里的旧木头搬出来些,谢过了薛蟠,就请人打棺材。

贾琏骑着马,没走几步,就被带着几个伙计赶来的薛蟠缠住。

赵天梁稍稍一想,便笑出声来,连忙道:“二爷放心,想来以二爷的手段,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小的保管替二爷把事办妥。”

“二爷,两江总督府的事,小的打听出来了。”赵天梁急赶着进来讨赏。

马隆讪笑不已,暗中给金彩递眼色,“是,小的去给二爷拿来。”先一步出来,正在掀开隔开内外的那道墨绿缎布帘子,听见贾琏说了句“瞧瞧铺子里有没有身子强壮能打架的,叫他离了铺子,随着我去”,只装作没听见,待去外间装作拿账册,见金彩出来了,就问:“琏二爷今日是来挑人?这是要跟谁打架?”

贾赦想想也觉有道理,知母莫若子,他也明白,贾母做下这对圣旨阳奉阴违的事,定然会先给他些好处堵住他的嘴,再拿捏他的短处,叫他有冤没处申,于是越发发了狠,很是财大气粗地对贾琏道:“琏儿只管出去办事,要银子有的是。便是无用功,也要叫老太太跟二房的毒妇心里不痛快。”

“老爷,砸了吧。”贾琏递给贾赦一根乌木椅子腿,椅子腿上雕刻着的图腾,记载着这椅子曾经的辉煌,也见证着它如今的落魄。

贾赦想着贾母的私房,不再多问,连忙起身匆匆穿了衣裳,便与贾琏向西边院库房去。

“今儿个天晚了,小的怕屋子里的蝙蝠、飞蛾冷不丁地飞出来,吓着了二爷。况且,各屋子里空荡荡的,里头的东西,不管是桌椅案几还是屏风、帐幔,都收在库房里了。二爷就算进了屋子,也瞧不见什么。”金彩堆笑道,不解这位小爷哪里来的兴致,竟要在这黑灯瞎火中,缅怀先祖遗物。

这玉,是他偷来的。

“这地方多年无人来过,地上的脚印全部遮住,不得留下任何惹人生疑的痕迹。东西在老爷那,老爷不会赏赐你们一分半毫,在爷手上,但为了不叫老爷知道,也必定会重重赏你们。”贾琏觉得贾赦过够瘾了,该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二爷不这样说,小的们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金彩赶紧道,事到如今,只觉自己的前程已经跟贾琏系在一处了,决心悄悄地送信给鸳鸯,叫鸳鸯在贾母身边帮衬着贾琏一些。

贾琏裹紧身上披风,笑道:“那就好。”被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听着残荷沙沙声,便匆匆向前头去,到了前面厅上,瞧见全福几个也已经将纸人、纸马重新扎好摆好,四处瞧着并无破绽,才回了房去。

第二日,贾琏搀扶着贾赦在前厅外走了一圈,贾赦怕露出痕迹,不敢揭开棺材盖看,但远远地望了一眼,安了心,也就回去了。

第三日,一早就听说邢夫人、迎春来了,贾琏虽不愿意,却也在仪门处等着,远远地瞧见一个瘦猴一样的人跟着赵天栋过来,贾琏认出是邢大舅,再看其他几个同来的贾家子弟,瞧着都是些平日里在贾家排不上号的,迎上去,道声辛苦,借口贾赦睡下了,免了那些子弟的请安,就叫人领着这些子弟们去歇息,再看,就有两顶轿子抬了进来,轿子边跟着几个粗壮婆子。

一个婆子掀开第一顶轿子前的撒花帘子,就见一个将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妇人穿着件姜黄褙子系着银灰裙子走了出来,那妇人素手搭在婆子手腕上,还没离开轿子边,便先冷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后,随着丫鬟从第二顶轿子里走出来的女孩儿,便吓得踟蹰不前。

下马威?贾琏暗暗打量了一番这找死也不看黄历的妇人,低头道:“太太,老爷在房里,老爷的棺材,摆在前厅上呢。”

这妇人也便是邢夫人。

邢夫人乜斜了眼扫了贾琏一眼,冷笑道:“还没进门,就听说你叫人查封了自己的铺子?”

“太太从哪里听来的?”贾琏道。

“闹得那么大,半路上我就听说了,你还当能瞒住谁?”邢夫人疾言厉色地道,行到贾琏身边,才压低声音道:“我也不问你从中捞了多少,趁早拿了五百两给我了事,不然……”

“嘘,太太轻声一些。”贾琏心叹邢夫人跟贾赦当真是天生一对,必定是她半路上听说自己勾结梅县令查封贾家铺子一事,就当自己从中捞了不少银钱,于是进门就给他下马威,也想敲诈一笔,挨近邢夫人,几不可闻地道:“太太,银子都藏在老爷的棺材里了,大老爷的病是装的,您千万别露陷了。”

邢夫人一怔,拿着帕子点了点嘴角,心道难怪贾赦病得那么急,原来是他们父子两个串通好,要从公中的铺子里捞钱,看贾赦“病”的那么严重,贾母、贾政哪个敢逼着他将银子交出来?

邢夫人也不言语,厉色一收,登时满脸悲戚地哭哭啼啼,由着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就向贾赦院子里去。

“哥哥。”

低低的一声呼唤传来,贾琏见是个女孩儿,琢磨着这就是迎春了。这还是头会子瞧见贾迎春,只见她低着头,还没长出“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模样,先养成了懦弱的性子,俨然是朵软趴趴的迎春花。

贾琏望了她一眼,试探着问:“在老太太身边还好么?”

迎春诧异地道:“老太太还好。”

迎春回的牛头不对马嘴。贾琏却明白了,迎春不提贾母对她怎样,是因为如今她还没养在贾母身边呢。

贾琏看她只带了两个小丫头来,就问:“你奶娘呢?”

迎春没说话,一个略比迎春高大些的丫鬟抢着道:“回二爷,老奶奶哪里肯来这边受苦,说害心口疼留在家看孙子呢。”

“走吧。”贾琏琢磨着这是司棋,没有多余的功夫在这边同情迎春,他得去听听邢夫人跟贾赦说些什么。领着迎春向贾赦房去,没进到屋里,先听见邢夫人的哭声,待进去了,就见邢夫人眼泪汪汪地跟贾赦道:“原当会有个人替咱们打抱不平,谁知竟是一个敢出声的也没有。亏得还是老爷来金陵安葬老太爷呢。”

“除了这些没用的,家里还有什么事?”贾赦对贾母叫邢夫人捎带来的那些安抚他的玩意不屑一顾,瞧见了贾母的私房,再看这些,就觉贾母把他当叫花子打发呢。

邢夫人讷讷地道:“除了这个,便是有要紧的事,也轮不到我知道。老爷,棺材里的……”

“嘘!”贾赦眼皮子跳个不停,见贾琏进来,便沉声道:“你这混账,怎说给她听了?”

“老爷难道连太太都信不过?支会太太一声,太太明白了,也免得太太见老爷平安无事,就露出喜气来惹人怀疑,太太既然来了,怕过两日,薛姨妈就要上门拜访呢。”贾琏振振有词地道。

贾赦冷冷地对邢夫人道:“你既然知道了,该怎么着你心里也清楚了,仔细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唯你是问。”

“老爷,妾身省得。”邢夫人连声道。

迎春看贾赦中气十足,心中诧异,顾不得去听他们听话,只想找个空子给贾赦请安,寻了半日,总插不上嘴,怯怯地低着头不言语。

贾琏见贾赦是没瞧见迎春,又看邢夫人似乎要跟贾赦说些夫妻久别重逢后的私房话,便领了迎春出来,暗中给金彩递眼色,叫金彩派人盯着邢夫人、邢大舅,就领着迎春向外去,问她:“如今读什么书?”

迎春木讷地道:“家里事多,不曾读什么书。”

贾琏原想着金陵十二钗个个出众,便想叫迎春替他讲一讲,此时看迎春这模样,也不像是对有什么真知灼见的人,琢磨着如何将迎春送入黎家女眷中,如此也能多多打听黎家女眷的消息,将来叫迎春替她传递书信,也未尝不可。思量再三,叫金彩家的领着迎春主仆三人去准备的厢房里歇息,又对迎春道:“略休息一会子,来我这,我有话跟你说。”

“哎。”迎春虽不解,但长兄为父,她一路上原就想着贾赦没了,她的终身少不得要交到贾琏手上,于是柔柔地答应了。

进了厢房,见厢房中还算整齐干净,被褥、枕头、帐子等,都是从京城捎带过来的。

“老爷、二爷这是怎么了?”司棋方才随着迎春进了贾赦房中,不解贾赦好端端的,怎就传出时日不多的话来。

“他们爷们的事,咱们哪里能管?”迎春道,虽贾琏说令她们歇息,但稍稍洗了脸,换了件衣裳后,便连忙带着人去贾琏房中,才进去,就见贾琏如走火入魔一般,将论语拆开了,一页页贴在墙上,竟像是想一眼将整部论语看一遍。

“哥哥。”迎春不敢问。

“来教我写字。”矮子里头挑高个,迎春的的字,总比他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