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元灵均是皇帝的断肠草,覃咲就是元灵均的心魔障。她随心所欲,不受晋室牵绊,在遇见覃咲后,她做的每件事情开始失去了控制,接二连三地遭到覃咲的阻挠破坏,她有的他必须要有,她没有的他会强求,元灵均对他厌恶至极,可谓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可恶更厚颜无耻的人。

大概是因“他”的到来,樊贵嫔太过意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吩咐巩氏赐下伤药。

避风台的主殿前,樊姜发髻高挽,玄裳凤冠,眉眼中带了少见的笑意,夹道两侧分别是临安来的观礼使和各诸侯遣派来的使臣。

“为师为何让你忍?主君在朝堂上毫无根基建树,亦无威信,这种时候不宜与贵嫔翻脸闹僵,首要的是如何保全自身,再在暗中扶植心腹势力。”甄传庭顿了顿,继续说道,“和氏璧韫于荆石,随侯珠藏于蚌蛤。主君这些年一直在收殓锋芒,做得很好,虽然是为了打消贵嫔的猜忌。如今也还是一样,主君万不可被有心人激怒而丧失理智……”

巩氏敛首回道:“请贵嫔安心,贱婢已杖杀。”

陆遥雪心不在焉地摇摇麈尾,又焦躁地收在怀中。今夜的气氛古怪,眼皮老是跳得不停。

巩氏一脸不快。

下一刻,眼前恍然刺白,帷幕很快垂落下去,帘底下钻进一颗乌黑光溜的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圆圆的下颌一抬,“公子为何发笑!”

甄传庭的侄孙——被南国人奉为“山水画宗”的般石伴随这趟车驾,亲眼目睹了盛况。行踪诡异、隐世不出的般石并非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是个眉发皆白的老人,反之,他正值青春,年岁相当,除了身材矮小,也是朱唇玉面的俏郎君。

“老丞相在劝诫你,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别东想西想,给自己徒增烦闷。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常言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夜市要散了,正打算顺路去东南巷吃蒸饼呢。”她嘀咕一句,摸了摸心口,赌气般的登上马车。

万家灯火暖春风。

元灵均努努嘴,手上削竹剑的动作没有停下,“孤亲酿的香杀,在南朝千金难求,斗珠不换。侍女仔细温过了,你来尝尝吧。”

“临安传来消息,当初与你结怨的那位燕婕妤已经有了身孕。”樊姜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远远胜过南境方面的异动,只要想到即将有一个元姓子女的降世来打乱她原有的计划,就浑身不自在。

“可是姑母,这件事势必会对常山的存在构成威胁啊。”

纷乱的脚步声在靠近临光殿这边的时候消失,隐约能听见来人和值夜宫婢的低声交谈,随后,殿门启开,一只绣履跨过门槛,一刹那间,青铜剑“呛哴”刺出,先于来人到达堂室门口。

“主君,真的不走正门吗?”鲲娇担忧极了,时不时地张望四周,看有没有人过来。

麻芳与甄传庭相视一笑,既然如此,敞开天窗说亮话会很省事。

这位老人褒衣大袖,头顶华发,束着高冠,两鬓青中带灰,颌下留须一缕,正是以刚正不阿闻名于世的谏诤名臣甄传庭,元祐帝钦点为常山王王师的甄传庭,也是打起君王手板绝不留情面的甄传庭。

难怪,能得母亲百般纵容的,也仅此一人,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心甘情愿地入宫来侍奉母亲。

元灵均抽了一阵鼻子,磕了一个头,在茂生的引领下退出。

使者在宫门传达了懿旨,请常山王随其入宫见驾。

随臣们证实了最坏的猜想:当时有朝臣提议传位先嗣君之子潍候,无疑给徐家提了醒,太女一天没有登上宝祚,变数也未尝不可发生。青宫之位稳定,即便察觉皇帝有心易储,朝臣妄肆讽议,不能不听臣下谏阻随意动摇根本。之后可预知后事发展,潍候无只言片语,仅因为某位朝臣的胆大谏言便被推至风口浪尖,言者有心,听着有意,因此埋下祸根隐患,这并非骇人听闻。徐家不顾天下万民之口,围宫弑帝,留污名于后世遭人唾弃,也未可知。但常山王只身在京,势单力薄,最是危险。

“高祖皇帝在巴陵栽种了千余株胭脂红杏树,杪春时节千树万树红花,不乏是南朝游览踏春的好去处,朕身为邦国天子,无故不敢擅离京畿,庾卿代朕如何?”如果无法痛快地挖掉眼睛,他可以再安排另一只眼睛。

元灵均顶着寒气穿宫过来,跟随的内人候在紫台外面,九万解下利器随侍。

“小婢没觉得。”公子入宫前还吩咐备膳,比做父亲的都体贴入微,不知主君到底怎么想的,觉不出对方半点好来。

得知有人跟踪监视,夫妇俩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只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了。

一番棋子碰撞的响动后,室内逐渐静下来,只余手指捻着袖口的声音。隔扇“吱呀”一声再次开启,天宝趋步入内。

她欠元灵均一个天大的人情。

元祐帝倚着凭几坐下。侍女拨去香灰,重新置上香料,烟雾袅袅腾起,又一名侍女奉着热茶趋步入内。

元灵均这边显得十足清冷,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专心地对付着最后一枚瓜。

“哎呀,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既然这样,我与四姊同行。”元灵均对女人之间的宴会一向反感,但这次她突然有了兴致。

断子绝孙可能是元佑帝弑兄杀弟的报应。多年前的暴雪不仅是黎民百姓的灾难,更是帝国和君王的生死劫难。

她说的没错,既然已经痛陈到御前,再说是一场误会,皇帝只会责她侍宠而娇。想到侄儿遭受此等侮辱,自己却因畏惧威势而语无伦次,实在大失颜面,不禁挺直腰背,杏目怒睁。

徽濬考虑到陇西时局,不好再说什么,而楼下断断续续的惨叫声还在持续,已经扰了饮酒雅兴,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徽濬决定。

“太女从何处过来的?”元祐帝问。

“茂生,父皇的情绪如何?”元灵均的两眼光芒熠熠,未等茂生应答,她又继续问道,“依你看,他会不会先打我一顿鞭子?”毕竟她戏弄了朝臣,而且还是在公主的葬仪上。

侍女将霍贵妃扶进偏室,擦脸喂水,霍贵妃清醒后,双目渐渐呆滞无神,近身的侍女宽慰几句,劝她保重身体。霍贵妃戚戚哭道:“陛下这不是逼死三娘吗!”战将如云的朝廷为何偏偏要派一介女流北上御敌,令宴还年轻,连子嗣都未来得及留下,便要在冰冷的地下长眠。每每想到此处,霍贵妃悲愤万分,更加无法谅解皇帝的决断。

公主是天之骄子没错,但如果没有母亲作倚仗,公主的将来比平民百姓更令人忧心。

幽绿的树荫底下,稚龄少女倚树站立。她的穿着不同任何宫人,是一袭描金线的银朱色广袖深衣,衣缘处有明显的黼纹,颈上戴着璎珞宝石项圈,身前一组压裙禁步,腰上佩一枚玉环,足有拳头大小。庾康近前几步才看清那人的面孔,乌发如云,金箔额山在日光下灼灼刺目。他曾在书中见过类似的妆容式样,名为“佛妆”,流行于陈国仕女贵妇中,本朝无人效仿。

徽濬笑道:“自然是。”徽濬如此自觉,九万也没有理由继续警示。

茶倌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些人看着不一般,却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癫。

不多时便听到房内传来亲切的问候声,以及冯淑媛和令宴的交谈。

原来真的只是梦。元灵均拍拍胸口,再次躺下。

刑法和规矩就像这些杏树,深深扎根地下,无可动摇。树木葱郁,浓荫蔽天,历经百年风雨沧桑的胭脂红杏树到底有没有千株,或者更多,无人真正数清过,也无人知道。

楼下街衢传来哒哒马蹄,辚辚车声,还伴随着男人的呵导声,元灵均的寝房就在临街的方向。元灵均走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用力拉上窗,把信丢到驿丞怀里,“快拿走吧,和我同路的人回来就交给他,不要说没用的话。”

在元灵均到来之前,甄传庭和赵家父子一直在堂室里叙话,赵家公是辛勤劳作的老实巴交之人,言谈举止很是局促,但他膝下的儿女却个个精明算计,肖似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