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姊,她们要做什么?”元灵均咂咂吃着瓜,口齿不清。

元祐帝提议在大臣女眷中挑选一二德才兼备之人为东宫侍读,作为太女生母徐皇后便把这宗事放下,一心一意替太女谋划起来。

元佑帝心情不太好,去别馆探病后心情更糟了,怒气郁结在胸口,盘旋凝聚,无法纾解。

内侍呈述事情前后,元佑帝扶额直叹,笑不是哭也不是,燕氏母族不省心,元灵均也不让他省心,如果两个不省心的人凑到一块会怎样?似乎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变得容易多了。

“放肆!”

常朝依旧,元祐帝在政务上不敢有一丝懈怠,仍然带病升殿,闲暇之余,几位公主常陪伴左右,元灵均也会入宫拜见,要么切磋琴技,要么玩几局六博,父女还如往日那般话不投机,也常常因此迁怒旁人,但在茂生的劝解下,能快速地冷静下来,各自退让一步。

“谁呀谁呀,灵堂之上岂容放肆。”

元灵均搏髀大笑,接过药碗,大声喊道,“鲲娇。”

幽长的九曲回廊里,大袖飘飞的宫眷在太女的带领下也匆匆地赶来,她们步伐凌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茂生不再年轻,两鬓霜白,额上长出了纹路,但茂生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晋王六女还只是顽皮不懂事的女娃娃,他曾不知疲倦地抱着小公主去摘绛桃树梢上的花。

“娘子请慢行。”

茶棚里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另一批客人,老妇人和青年相对而坐,不声不响地听周围几个茶客谈论当下的时局。

好在皇帝没有空暇来看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婴,他沉静在失去至爱的悲痛中——天狐别墅的西宫殿焚毁殆尽,木兰夫人和腹中子都死在大火中,宫人只捡到她常戴的一对白玉手镯,尸骨遗骸却已然无存。正因皇帝的伤悲疏忽,冯淑媛和她的幼女逃过一劫,在寒宫里平安度过五年。

元灵均接过钱袋,沉甸甸的坠手,进府到这时都没有见到王师的踪影,老家伙难道没有回巴陵。“阿思,王师没在府上吗?”

庞大的车队慢走急赶,在官道上走了七八日之多,于第九日清晨平安到达巴陵郡,王徐两家此行的目的是前往临安本家,每到一个郡县要做一次大的休息整顿。

古人说,有钱行遍天下。元灵均身上没有半个铜钱,不敢独自上路,只好把希冀都寄托在驴身上,期盼这头驴子干劲十足,像马一样飞驰起来。

被小丫头抛弃的客人此刻就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在此处,元灵均也只是一个神秘的过客,匆匆而来,不知何时又会匆匆离开。想到这里,元灵均神思恍惚起来,无法集中精力做事情。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具备那种眼神呢?元灵均得到了答案——战乱中的平民越来越穷困。王家小妹病入膏肓,王家要卖掉唯一的老母鸡才能勉强凑齐药费,元灵均又正好偷了那只救命的鸡,之后得知真实情况而备受良心谴责,她把老母鸡偷偷送回去,王家小妹也得到及时救治而活下来。

严玉管对这个突然降临到村里的同龄少女很投缘,什么都给她讲,元灵均默默听着,从不回答,如果是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瞪着眼睛,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眼神。

……二十九、三十,竹蓖的声音消失于耳,元灵均松了口气,双掌已血迹殷殷,一片绯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元灵均攀着少年的手臂爬到山径上,山径上有些年代的石块长满青苔,很不好走,元灵均磕磕绊绊几次,膝盖和手肘都沾满了污迹。

“哼,要是与一不懂事的小儿计较,显得朕很没器量,要不然,朕早让她给气死了。”

茂生不明白所指为何,若是方才父女一言不合导致此时怒火,至多将少君赶出去罢了,何苦大发雷霆,若是因为月氏的肆意挑衅迁怒少君,大可不必。

元祐帝嘴角抽搐,眼皮不住地跳动着,他隐隐感觉到似有不好的事发生,到底是什么呢?“她方才出去时说,那匹烈驹带走了。先斩后奏她倒是惯来称手。”元祐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是北塞送来的那匹烈马?”茂生哑然,随即掩袖轻笑,前阵子少君就悄悄和他说过,要驯服月氏所谓的烈驹。说风要雨的性子到底像谁的多。

说是烈驹,其实是一匹又疯又病的老马。月氏遣派使臣出使朝廷,且赠来一匹烈驹,其真正目的不言而喻,意在指晋国不复当年,曾经冲锋陷阵、勇猛无敌的将士相继病老死去,晋朝廷已到了无将可用的危险局势,而月氏有无数不可降服的年轻烈驹,这些烈驹有着彪壮的体格和充沛的精力,在晋国土地上驰骋呼啸,无所畏惧。月氏高王明目张胆地侮辱着晋国,挑战晋王和老将们最后的底线。

然,老将们对此付诸一笑,没有如月氏想象中那般,群起反击,而是把义愤填膺的将门儿孙们送到了北塞战场。

眼下已经入冬,北方早已下过初雪,南方却只是下了一场萧索的冬雨,万物依然保持着葱葱绿意,只有梧桐的叶子及早枯萎。

元灵均顶着满面怒火从宫禁出来。

九万折下一枝光秃秃的柳条递到眼前,元灵均拿在手里当剑一般左右挥舞着,突然,柳条拼命地朝园圃里生命蓬勃的花草砍去,花叶顿时零散地落了满地。

就在这时,丛丛的草木间传来踩碎枯叶的窸窣声,元灵均狐疑地大步走过去,一名兰衣青年撞入了视线。

元灵均霎时露出诧异又古怪的笑,喊道:“四姊夫!”

甫一喊出,青年陡然顿住了步伐,瞧了瞧面前装束过于艳丽的少女,试探着,“你是……六娣?”许久不见,险些认不出对方,她和三年前简直大相径庭。

“姊夫走得这般急,是要去长极殿见君父吗?”元灵均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想了想,感到奇怪,“还没到春天呢。”春觐述政,晋国的惯例,虽不关心朝务,这个她还是记得很清楚。

惠琰掸去残叶,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接到谕旨后便与东宫殿飞马赶回来,也不知是什么紧要事,这不,刚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更服,便宣我与公主觐见。”

“四姊也来了!她人呢?”元灵均越过惠琰的肩膀,踮足朝他身后方向望去,无一人踪影。

“她今日在宫中,想必已接到口谕到了长极殿……咳,该要迟了。此时不便细说,容我述政后再与六娣品茗畅谈。”言罢,惠琰匆匆施了一礼,要赶着去长极殿面君。

“姊夫等一等。”元灵均忽又想起什么。

“六娣还有事?”惠琰驻足,眸中透出几许焦急。

“就是问问,姊夫在东海任职的时候,可去过监督使徐超的府邸?”见惠琰迷惑不解,元灵均漫不经心地摇着柳条,道,“和姊夫发发牢骚。徐超说话不算话,说好给我三斛东海珍珠的,临走的那天他又反悔了,死活都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珍珠,可我在他府上看见的可不止三斛啊……太可惜了,那些珍珠大而圆润,实在很难得。若是姊夫还去东海赴职,劳烦再帮我讨要讨要,灵均感激不尽。”

元灵均略略拱手以示谢意,见惠琰仍在迷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也不多言,提步就走。说好只要三斛珠就够了,他反倒先告自己一状……想到此,深觉遗憾地长叹两声,一边走一边晃着脑袋。

就在这时,太女夫妇也已从东宫赶来,穿过楼台庭廊进入紫台禁地,到了长极殿中,夫妇一前一后叩拜问安。

元祐帝示意就座,待二人一坐下,便开口询问起东宫殿此行的收获。

东宫驸马穆良佐早有准备,于是将见闻收获一一禀明。东海风景如何浩渺秀丽,地方官如何尽忠职守,谈到武安候治军何等严明,令人信服。

然而,东海的气候是境内无法想象的,初到那里的外乡人无法迅速适应,叫苦不迭,东海又是各族交杂,地方语颇是复杂,出行必须有译官寸步不离地跟着,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镇守东海的武安候出身武族霍家,一直看不惯这位皇帝女婿的骄矜拖沓,每到巡防出海都单单撇下他登船。

元祐帝岂能不晓,三言两语又转到东海监督使徐超身上,这位向来怕事的太女驸马当即傻了眼,糊弄了几句,把东海带回的东珠和红珊瑚雕件敬献给皇帝,试图转移注意力将此事揭过,元祐帝却总是巧妙地又把话题引到上面,每问一句穆良佐心里就沉重一分,面对皇帝的逼问,闪烁其词,答非所问,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太女不知实情,气得脸色发青,只道是驸马与那些捱风揖逢的官员还有着什么缠帐,不知收敛又被某些直官纠察告劾。

元祐帝的脸上始终堆着笑,筋骨突兀的手背却暴露了他的愤怒和隐忍。“辛苦了,中宫备筵为你洗尘,先和太女过去拜见皇后,然后再回东宫好好歇息。”元祐帝似是体谅穆良佐的辛劳,命他回宫歇息。

茂生却十分清楚,陛下只是顾及太女颜面,不肯当面责备驸马。但很快,陛下会在另一人口中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平静和安宁似乎离她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