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顺从破木板的大缝隙钻了进去,到处还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那堆木材一大半已经变成了焦炭,挨着木材的那部分麻袋连同装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其他麻袋也被高温灼化,谷壳连同砂砾散落得到处都是。紧靠木堆的就是桂英姐守仓库的小间,这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卧室已经无法辨认,隔板和床铺全部被烧毁。浑身颤抖的孩子,在这个凄凉之地呼喊着“桂英姐”的名字嚎啕大哭。

张海奎不削地撇了一下嘴角。“李所长,我们想看看刘永翰!”

“哦,你是说嫌疑犯之一杨桂英吗?现在我们正在全力通缉!”

“桂英姐!桂英姐……”一个踉跄,这个可怜的孩子眼前一黑……

收了谷子,磨了新米,告别了青黄不接的寒酸——熬清稀饭、烙糠麦饼的日子实在难捱,杨泽贵和往年一样用新米饭和米酒祭拜了天地和列祖列宗,然后扛了一小袋去石崖里送给王神婆——杨桂勇那个赌鬼,到底是懒到颗粒无收。

“来信及随寄现金已经收到,得知你还安好,我们都很高兴。你在信里提到的这个喜欢读诗、讲故事的叔叔,应该也不是坏人。他给你买衣服、买吃的,还让你当会计,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收你做干儿子。我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对你生父和我们这边父亲的情谊。

“坐过小船——打渔船。没坐过江里那么大的船!”

淑芬有两个外公。一个是生了淑芬娘的亲外公,在生了淑芬娘没几年就重病不治一命呜呼了,留下淑芬外婆孤儿寡母。另一个是淑芬娘的后爹——一个挥舞着杀猪刀的屠夫,甘愿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还改了本姓“何”,跟着淑芬外婆那死了的前夫姓起了“吴”,在吴家也添了两个儿子。屠夫靠着杀猪的本领养活一家人,把孩子拉扯大了。可这六十多岁的后外公,偏偏还有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堂弟,也就是何医生。

回到家中已经是晌午时分,母亲匆匆地接过背篓,招呼淑芬快去谢家坝——大姐难产,早上到现在还没生下来!

富顺又想到了成天蹦蹦跳跳的淑芬。那个可爱的妹妹呀,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她买回的果苗一定都成活了!她如果也到这城里,一定要给她买一件在商店里看到的花裙子,再买一双红色的皮鞋,穿在她的身上,呀,一定会高兴得像花丛中的彩蝶飞舞着扑向花蕊。富顺从包里拿出一张密密麻麻的信签纸,这是一个月前就写好的一封信,却一直没有寄出去,他是怕自己说走就走,收不到那来自杨家湾的回信呀!

“爹,今年中秋还打糍粑不呢?”收好作业本的淑菲跑过来问。是呀,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新种的糯米都收回来了,用大碾子那么一碾,圆圆的糯米粒白皙饱满,再泡上一个晚上,在塠窝里用木槌打出糍粑,圆圆的糍粑蘸上香喷喷的黄豆面,比月饼还好吃。

富顺就跟没听见一样,从帆布包里拿出竹筒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在船头挑起一担子东西埋头往上走。桂英知道他听见了,抿了一下嘴,鼓足了劲儿攀登着。

“哦,好,你去看下爹,他的哮喘有些严重了,早上我去他还念叨你。”杨泽贵把抽了一半的纸烟递给七弟,这玩意儿真没叶子烟来劲儿。“不过你也别听他胡乱讲!”这老巫师听说要修水电站,又是一堆关于“大水要冲龙王庙”的歪理邪说。

“这个……”胖女人挑了一件大花布裙子,“那个妹儿长得好乖哦,穿这个肯定好看得很!”

淑芬刨了几口饭,从锅里舀了一碗,夹了点咸菜和四季豆,给桂英娘端了下去——这个女娃娃,父亲的善良每一天都在感染着她。淑菲看着二姐去了,有些生气地去向娘告状,她娘看了看躺着的杨泽贵,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淑菲紧紧地抓着淑芬的衣角,这突变的鬼天气让两个孩子打着寒颤,淑芬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搂着妹妹。

富顺总是在数着日子,也数着包里日益减少的票子。他总在奇怪城里的医院看病为什么这么便宜,直到有一天他踱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桂英也被这偌大的城市深深地吸引着,也迷茫着。“富顺,你要去哪里?做啥子还哭起来了?”

“那个,姐,你真看到我地图了?”

拝子一听火不打一处来,“滚回去闹,自家的娃儿自家看,少在别人门前闹。”

“我不能坐船,万一碰到谢家坝的人呢?”富顺心里想着,“天已经快亮了,我得赶紧了,否则到县城的班车都赶不上了!”

老巫师惊呼着“天都变了”,杨老四却意外地收到了乡政府迟到的“春节慰问品”,同时给他颁发了一个“光荣证”,还要办理什么残疾人证,这个瘸了十年腿的“老会计”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拿着沉甸甸的证书,抚摸着从膝盖锯断的右腿,长舒了一口气,一顶“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他整整戴了十年啊!

“哎,也是,所以你千万要替我保密买房子的钱在我这儿的事情,但愿这事儿不会传到杨家湾去吧,哎……”他又叹了一口气,“这钱我应该给大哥,至少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额,”刘国宏有些脸红,“我再算算。”说完又用算盘拨弄着算了一遍,“没错,小姑娘真机灵,‘铁算盘’教得好呢!”“队长”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杨会计的闺女。

烂泥沟,一个和他有着深厚“革命情谊”的地方——

富顺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还有多远,正好过来了一群串亲戚的人,“嬢嬢,我问下,这边儿到刘家三队的大院子还有好远哦?”

只要原意嫁给我,陪你永远不分别。

“没得,刘叔叔,我也是烂泥沟的。”富顺真诚地回答道。

“好,工作我和淑芬去做,她娘还是在家做活路,富顺和淑芳继续修路,顺便去问下谢家小伙子,农忙完了能不能来帮几天忙,毕竟打石头是他们家手艺,能帮忙再好不过了!”老四终于打燃了火机,点了叶子烟,把断腿的裤脚边用麻绳系了起来。

国强一下子更紧张了,不晓得该怎么来回来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该结就结嘛,我老汉儿说,这几年多打点石头存点钱,没得钱接不起婆娘,”老实的国强就是这么直接。

你不喊我我不来,来了你要打草鞋hai。”

两个大汉和富顺一起来到堰塘的阶梯边。“酒壮怂人胆”,几口烧酒下去还真让他全无了畏惧。二伯杨泽富递过去锤子和錾子,临时给富顺上了一课:“顺儿,莫怕哈,你顺到梯梯往下滃,到底底了你就看到用水泥糊住的‘龙眼’了,你就用錾子慢慢凿,一次肯定凿不穿,你觉得滃不住了就拉一下绳绳,我们把你拉上来,或者你自己凫上来!记到,第一回下去不要滃太久,人遭不住,慢慢来,我们轮流换着凿……”

这一夜,淑芳没有睡着,她还在想着那个憨憨的谢国强,还有她会有什么样的嫁妆。

他把背篼藏在路边的树丛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露水,径直向玉皇庙走去。

“看到乜?国娃子,伯娘这回跟你介绍这个格是要得哈?”王大嘴巴指着淑芳介绍起来,“女娃儿十六岁,她老汉儿你也看到的,脚断了一条,要不然也不得和你两个会面。你娃儿算是捡到了!”

杨瘸子拿起拐杖尴尬地看了一眼田老师也跟了出去。

女人把满是茧子的手拿出来,擦了擦眼睛。“泽贵呀,不要二女子读书怕是要她命哟,活路我来做,富娃子也可以做嘛,还有三女子呢?老大嫁出去,少一个人的上缴款了,田地也要少一份,我们活路也做不了那么多了!”

“富顺哥,你真的要和你妹妹淑芬结婚呀?”杨桂英一边跟着富顺一边站在田坎上大声地问。

又是一次含泪的回眸。接下来的一年又一年,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扫墓人,甚至连荒草都来不及拔光,不会磕长头的我在两座相隔不到十米的坟前鞠躬作揖,缭绕纷飞的冥币从未被泪水浇湿,但愿,哪个夜里,故人再来我梦里。

“刀疤刘”依旧憨憨地笑着点头,他知道这两个孩子还不懂得这话里沉甸甸的含义,但是他懂。

“还有你呀!老刘,你码头那么大群人跟你干,你就叫人睡桥脚?你这个同资本主义剥削有啥子区别?好好扪心自问一下,那桥洞子底下是人住的地方吗?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刘永翰还是点着头,没想到这“老古板”还会再给自己上一课!是呀,自己这几年干的那是他娘的啥子事?不能因为自己消沉,就拉着一帮子人挨着自己受罪!

李翔拍了拍刘永翰的肩膀,又摸了摸富顺蓬松的“二鬼子发型”,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刘永翰送了一截,想着给老所长表个态,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继续笑了笑,望着那个了不起的影子,直至消失不见。

“刀疤刘”刚一回来,富顺就缠着他讲一讲这火灾引发的“案中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永翰搬来凳子,递过一个杯子,让富顺去开水间倒来一杯水,然后坐在病房讲起了评书:

“码头上出了‘叛徒’张海奎!没想到我这个拜了把子的兄弟,真他娘黑了心了,偷偷摸摸和朱莲花搞奸情,老子也是信了姓朱的那个寡妇,两个不要脸的眼羡我码头上的收益!撺掇我和粮站签协议。

“海奎子晓得我们和‘赵癞壳儿’——就是上次抢你们那个龟儿子结了梁子,喊起他来报仇。那个‘赵癞壳儿’也是没长脑壳,真听了海奎子的话,喊起两个人半夜来烧仓库,哪晓得烧出一堆谷子壳壳和砂砾来!

“只是苦了小桂英女子,晚上起来报信遭他们抓起去,后来遭我们误会不说,受这么大苦,差点命都没得了!哦,还有那堆木头和那个炉子,都是海奎子捣鬼!劝老子不要搬木料,还好心地找来个煤炉子和几坨蜂窝煤,喊我让桂英做饭吃!

“火一起来就燃得灭不掉了,龟儿子说是去报火警,报了她娘的三个钟头才回来!这个海奎子,真的自己也没想到,他想一把火引燃的公粮,居然是一堆谷子壳壳和沙子!也是‘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粮站那个姓马的也不是啥子好东西,贪污国家公粮,自己掉包卖了想赖我身上!哪晓得半路杀出个张咬金,让‘妖怪’现了原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这张海奎和朱莲花这回够喝一壶的了,那个马应林和粮食局的贪官污吏估计够喝两壶啦……还好老子的钱留了一手……

“哎,人一辈子,到处都是陷阱!老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不管怎么样,‘勿以恶小而为之’呀!”

刘永翰以一句古文做为总结,与之前那些滔滔不绝的“粗话”形成鲜明对比。他却颇为得意,总以为这就是“阳春白雪、雅俗共赏”。

富顺望着窗外,揣摩着最后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尽管他还不知道出处,但也能懂得那话里的含义!

而她那个桂英姐,还沉浸在“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这句新颖歇后语的幽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