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哥儿不答应,嗒嗒嗒地往回跑,非把把顾雪洲做的蓝印花布的书袋找出来背上。书袋他用的极为珍惜,依然簇新簇新的,背好了才跑回来,主动握住顾雪洲的手,抬抬下巴,“好了,我们可以走吧。”

“唉。”顾雪洲叹气,“以后我让阿伯来接你吧,我来他们就会笑话你的。学堂里有人欺负你吗?”

虽说委婉,柳家二老总算是听懂顾雪洲的话了,他对妹妹压根就没有兴趣,本来这件事就是他们家做错了,做错了好几次,哪还有脸和顾雪洲多说。

施针暂告一段落,顾师傅松了口气,打量着顾雪洲身上的情况,揣摩着道:“这些斑印越来越淡了,要是顺利,你身上的毒大概不用四五年,再有个两年就能拔清了。”他晃了晃,走了两步,又把床上的人给挡住了。

顾伯听出其中的厉害,又渐渐倾向了顾师傅,他听了顾雪洲的话之后是对沐哥儿升起了几分怜悯之心,可再可怜沐哥儿,他也是必须先考虑自家的小少爷的,就算是为了顾雪洲,他也得硬起心肠来。再说了,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市面多,一个家中若儿子是个会作妖的,绝对不得安生,他可知道好多人家因为孩子养歪了,家破人亡的都有,更何况照顾师傅说,这孩子本来就是个心性歪难以养好的,他们何苦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冒着风险劳心劳力,最后也不一定能讨着好。

隔日,香粉铺子生意格外的好,来客甚多,尤其男客。有钱有闲来看热闹的男人自然不吝顺手买点小东西,好有机会和顾小东家旁敲侧击两句小美人的事,顾雪洲原先还纳闷今天生意怎么特别好,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做掌柜这么多年,虽还年少,应付客人也是有一套的,口风极紧,一概推了回去。

沈玉官站起来,血把裤子浸红了一大片,他哑着嗓子:“先拦着,我有事要办。”血流到地上,沈玉官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沐哥儿走过去,沐哥儿一双明眸悠长深邃古井无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就在沈玉官将将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张嘴凄厉地叫嚷起来,眼里也涌出泪水来。

两边差点没又当场掐起来,路过的百姓们纷纷驻足围观热闹,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顾家门口就围了一群人,堵成这样也出不去了。

顾师傅看看心虚低头的顾雪洲,又抬头看看躲在房梁上的孩子,过去劝说顾伯:“别气了,安之也不是小孩子了,他从小就懂事,我相信他这么做这肯定有他的道理,坐下来,心平气和慢慢说。”

戏班子并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他们在一个地方掳了孩子,过段时日再去别的地方唱戏,便沿途卖掉,只他一直被留了下来,起初是班主嫌价格不够高,后来是他戏学得好。

顾伯叹气:小少爷就是这个脾气,假如小少爷没有如此仁恕善良,大抵早就被旧事给逼疯了,就像大少爷……

顾宁这些日子私下也不知叹了多少气,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不知还有多少年活头,这些年十分着急,希望小少爷早点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到时他去了黄泉地府也有脸见托孤于他的老爷了。

顾伯最近老是唠叨这个,他是真的怕了。

晚上,顾雪洲洗完澡,坐在床上揩拭香膏,他最近钻研出两套新配方,在左手涂一种,右手涂另一种,他向来都是在自己身上先做实验的,若是没有过敏反应就可以卖。他忽然觉得落寞,平日这个时候他都是抱着沐哥儿给他身上擦香膏的,沐哥儿起初身上的青青紫紫的淤青旧伤早先已经好了。

顾雪洲躺下,恍恍惚惚地睡了,睡到半夜忽的觉得身上沉,难受的迷迷糊糊地醒了些,感觉有人抱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摸了摸,在胸口摸着一只小小的手。

顾雪洲陡然清醒过来,一看,竟然是沐哥儿。

沐哥儿被他的动作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来了!”顾雪洲惊悚地问他,“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沐哥儿抓着他的衣襟,安抚道:“嗯……他们睡着了我就跑回来了,不用担心,我都摸清楚他们的作息了,还在床上放了枕头伪装的,他们轻易不会发现的。”

这个小祖宗啊!顾雪洲无奈道:“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不会被发现你也不应该偷跑啊。”

沐哥儿眉头蹙起,可怜兮兮地望着顾雪洲,真真好生惹人怜爱,“可我睡不着啊,不在你身边我就睡不好,我害怕。我们这样子好不好?我晚上偷偷跑出来和你睡觉,等到天快亮了我再回去,保证不让他们发现。”

顾雪洲:“……”什么叫做偷偷跑出来和你睡觉,还天快亮了再回去,这是偷情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啊!是不是在戏班的时候那些戏本子看太多了?

顾雪洲要把他沐哥儿拽着自己的手拿下来,沐哥儿紧紧地不放,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沐哥儿的手给掰开了,从床上起来,站在床头,对峙似的看着沐哥儿。

沐哥儿坐在床头,仰着小脸看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睡意,委屈可怜地泛起水气,“你不要我了吗?”

顾雪洲阖目,忍痛道:“现在你是陆先生的养子。我有空会去看你,但你不能天天晚上偷跑出来,陆先生会不高兴的,哪有自己的儿子总往别人家跑的,不然该算作是谁的儿子呢?”

丑八怪也太不识相了!怎么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沐哥儿想着想着,真的有点难过起来,就像当年他还小小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娘亲了一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吸吸鼻子说:“可我好想你。那我……那我每隔两天来一次好不好?”

顾雪洲摇头。

“那就三天……五天吧……”见顾雪洲还是摇头,只好说,“十天总行了吧?”

“不行,你不能再来了。”顾雪洲冷酷地说,说着这话,他也仿佛利刃剜心般疼。他咬咬牙一狠心,伸手去抱沐哥儿,沐哥儿一扭身就从他的臂弯里逃出来了,轻车熟路地钻房梁上去了。

顾雪洲被他气得肝疼,把灯点起来,站房梁下边,“你给我下来。”

“我就不!”沐哥儿抱紧了房梁,说完又倔强地闭上嘴,他一眨眼睛,一颗眼泪掉下去,掉在顾雪洲的脸颊上,让他定在原地,顾雪洲瞬时气就全消了,只觉得心疼。

他叹了口气,张开手臂,“下来好不好?多危险啊。”

沐哥儿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一下去丑八怪就会马上把他送回去了。

“我仰着头和你说话也很累的。”顾雪洲说,“你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孩子,你也知道不可以两个都要。为什么还是要回来呢?”

沐哥儿不说话,把脸贴在木梁上,躺在那儿抽搭抽搭地哭。他知道,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念丑八怪。陆家是很好,可是他还是没有归属感,躺在陆家的大床上,明明那么舒服,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还在戏班子里的日子,他得随时警惕着不敢睡过去,明明陆家应当没有坏人要害他的,可他就是无法放松,无法像在顾雪洲身边一样一觉酣睡到天亮。

他想丑八怪,想抱着他柔软的身体,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想得要发疯了。

“沐哥儿,只能要一样的,你要是这般不舍得,我就腆着脸把你要回来。这样你愿意吗?”顾雪洲说。

沐哥儿怔了怔,往下望去。

顾雪洲的眼睛也红了,“我也舍不得你啊,但是陆家更好。我不是你的亲哥哥,沐哥儿,你现在是还小,心肠有几分软的地方,假如我把你要了回来,我怕你长大以后后悔,我怕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说不定机会就这么一次,怨恨被我阻拦了当上富家少爷的机会,我会很难过的,我也怕我会后悔。”

“你要是想和我在一起,我就把你要回来。你想想清楚,必须做决定的,要是你想去陆家……赖在房梁上有什么用呢?你不去,你得下来,你去,也得下来。”

沐哥儿想了好久,犹豫着小心翼翼从房梁上爬下来了,就像第一次扑进顾雪洲怀里一样,亲密地抱过去。顾雪洲紧紧抱着他,好半晌没说话,也没听到沐哥儿说话,心下黯然,到底沐哥儿还是选了陆家,罢了,这样选对他才是最好的。

沐哥儿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丑八怪的脸蛋又滑又香,像是凉糕,小声说:“我不要回去,你把我要回来吧。”

顾雪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可想好了?这次可不能反悔的。”

“我做事从未反悔过。”沐哥儿轻哼一声,“我想好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般聪明,等我以后考上个状元,自然就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了,到时候我还要带你一起,你也不用天天辛苦地做工了,有人服侍你,你只要每天晚上负责陪我睡觉好了。”

本来是挺煽情的气氛,但听到沐哥儿说陪他睡觉顾雪洲就破涕为笑了,“傻话,你到时候会有娘子陪你睡觉的。”

沐哥儿把头埋在他肩膀,嗅着他发间的香气,娇娇地说:“我才不要呢。”

娶媳妇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下辈子那么遥远,他现在只想搂着他的丑八怪好好地安安心心地睡一觉。真的做出决心以后他倒一点都不可惜,反而觉得轻松,平生第一次他有了绝对想要拥有的东西,就算死他也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