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年月除了他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再作此类联想。一是汉代只有侯爵,什么关内侯啊、亭侯啊、乡侯啊,就没有伯爵一说;二是,这年月也没有《金瓶梅》不是?

张午闻言,眉头不禁蹙得更深了。确实张浩父子抢夺张秩的田产,全靠事先喂饱了老头儿,才能打出族中公议的幌子,而在得手以后,也年年都给老头儿上供——名义上算全族公用,但怎么分配还不是老族长说了算?张富提醒老头,一旦张秩把田产要回去,他就未必有我们那么大方啦,即便也有捐献,到时候说要查账,看都花在哪些族人身上了,怎么办?

尤其张德当上太守之后,虽说为官还算清廉,但张氏家族就利用他的职位和人望,很快把密县西部的三四个村庄全都纳入治下,兼并了一万多亩土地,然后垒土砌墙,把祖居地建成了一所坞堡。乱世之中,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坞堡本不在少数,一方面保护族人,避免横遭兵燹,同时也镇压佃户、奴婢的反抗。张禄一路行来,抵达坞堡之下,还没叫门,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蹿出两名坞丁来,手执长矛,遥遥逼住,问他:“客自何来?”

主将失踪,数万大军当即星散。军队的主力都是凉州悍卒,还有不少羌人、胡骑,进入中原后又裹胁了很多乡间地痞,也包括收降了杨奉等强贼,成分复杂、号令不一,结果当场就有不少队伍直冲杨奉军而来,想要先抢一把物资再闪人回家。杨奉吓得缩在帐中不敢出来,全靠徐晃拼死奋战,血染征袍,好不容易才把乱军给赶散喽。可是回过头来点查物资,也被抢走了三成,更要命的是,诸将家眷多有被掳走或者逃散的。

且说李傕、郭汜率军前往长安,去打王允、吕布,但并不是说就彻底把河南、弘农给放空了,当地散军有不少在凉州兵杀过来的时候,抛戈而降——要是朱儁杀过来了,估计也是同样的对策——可是李、郭没把他们当自己人,只是任由护守地方而已,所以走的时候,也就没有通知这票家伙。

乱世之中,抢掠屠杀,本是常事,张禄前一世和这一世在各种书籍当中已经看到过这个字眼很多次了,下山之初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通过文字读到,或者从他人口中得闻,与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对心灵冲击的强弱,那还是有着几乎本质上的差别呀!

那根本就是他穿上山的衣服嘛,但是因为并不适合修道人,所以早就脱下来了,如今身着与裴玄仁相同,宽大透气,质地也只是普通的细麻。没想到裴玄仁还保留着他原本郎官时代的衣物哪,而且貌似浆洗干净了,闻上去有一股似皂角而非皂角的清香。

一千年后,那就得到元朝、明朝了吧,张禄随便挑点儿自己还记得的讲给裴玄仁听。然而裴玄仁对相关政治、军事的内容都不感兴趣,只问:“后世修道者,如何耶?”张禄想了一想,说那我给你讲个《西游记》的故事吧。

古仙之后,就是今仙,就理论上而言,今仙都是由凡人修炼飞升的,古仙则不算人——即便女娲照着自己的外形创造了人类,也不能说她跟人类算同一物种吧。今仙追溯到最古老,就是赤松子、容成子和轩辕黄帝,大约得道于五万年前,不过三万年前帝尧“绝地天通”以后,仙道传承就出现了一个大的断层,张坚自天上来,据他所言,目前天界最年长的仙人是东王公和西王母,皆成道在一万五千年左右。

而且居于高山之上,除了观察日升月落,本来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裴玄仁貌似已经修炼得挺到家了,据称可望四百岁出头便即破境飞升,但目前还是半仙躯体,达不到彻底“辟谷”的境界,虽说明显食量比普通人来得小——估计主要能量摄取,都来自于所谓“采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了——终究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草屋旁自有井水,而食用均来自于附近采摘的野菜、野果,草木既然号称经冬不凋理论上也没有冬夏之隔,食物自然不虞匮乏。

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确实天命在自己个儿身上吧,那更不能随便向他人透露啦。

随即左臂一摆,大袖飘飘,直接揽住了张禄的肩膀:“可随吾去,得避大难!”左足一顿,张禄就觉得眼前的景物瞬间切换——也没有郎官宿舍了,也没有那名告难的同僚了,却只见河水滔滔,奔涌不息……

于是他“当啷”一声,就把腰下这口宝剑给抽出来了。这年月军中制式兵器主要是长矛、大刀,很少有人挥剑上阵,因为短剑肉搏范围太窄,长剑又难破甲,可能从汉初开始,剑就逐渐退出了战争舞台,而变成了普通的护身用具,甚至只是摆造型用具。不过好歹这剑是开刃的,眼瞧着对面的小兵也无重甲,只要不跟他们的环刀硬碰,就算输也不至于太过难看吧。

要想借力当然最好是曹操,孙家隔得太远,刘备估计还领着关、张在到处跑路呢吧……话说自己穿越来的时间段,黄巾之乱已平,张飞应该即将或者已经鞭了督邮吧?然后他们哥儿仨去投靠谁了?没印象……

于是朝前又是猛的一蹿,一脑袋就奔墙里钻进去了。

张貂究竟会什么妖术,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光传说当年他被何进所擒,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墙而遁。想当初张禄下山的时候,就拿这事儿问过裴玄仁,说万一他再重施故伎,穿墙而走,我可未必追得上……该怎么应对?你总该给我一道能够破此法术的符箓才成吧。

裴玄仁说我给你三道符箓,那是以防万一,用来保命的,若想破敌,还真用不大上。“张貂小技耳,破之何难?”我教你一句简单的咒语啊,只须以火相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这墙就钻不过去了。

所以这会儿眼瞧着张貂整个脑袋都进了墙了,张禄早有防备,也不忙乱,长剑颤抖,朝着壁上的火把一指——这位置是他精心设计的,原本在张貂前方,穿墙的时候,则在张貂侧面,否则他也不用特意转到张貂侧后方去拔剑,要知道自己人、剑在后,则张貂若想穿墙逃遁,则必然向前,那距离火把就不远啦——再一引,一道火光随剑尖而转,正好落在张貂屁股上。

就听“啪”的一声,张貂穿墙才穿到一半儿,法术突然间就给破了。他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墙了,屁股和一条腿还在后面。要说此时此刻,张禄只须横剑下斫,即可腰斩张貂,可问题是……他是来问话的,不是来除妖的。

于是转过身,一脚踹开屋门,疾奔而出,就绕到屋后去了——这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隐身术也已破除。场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儿——张禄出来了,那张貂呢?张貂哪儿去了?

张貂半个身子在墙里,屁股和腿在屋内,只有个脑袋,正正好探出屋外,直接就给卡那儿了。张禄绕到屋后,瞧见他这个德性,不禁感到好笑,同时也暗赞自己——时间、方寸卡得真准啊,老子确实是天才!

于是把长剑贴着墙朝下一压,正好按在张貂脖子上。张貂大叫道:“君勿杀我,愿为奴仆!”张禄说要我不杀你可以啊,老实回答我一句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张貂说你问吧,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禄慢慢把脸凑过去,一边观察张貂的表情,一边一字一顿地问道:“‘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此谶汝可知否?”

张貂说我知道錒,我当年造反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张禄再问:“何所来由,汝听谁人说起?”

张貂闻言,双眼就是一努,貌似惊骇无比:“君可杀吾,此问断不敢答!”

张禄说好吧,那我就杀了啊,把搁在张貂脖子上的长剑略略一抽——他本来只想恐吓张貂,没打算真伤他,可是也真巧,正好这面剑刃上有当日徐晃砍出的口子,铁皮外翻,多一点尖锐,当时就把张貂的皮给割破了,鲜血“刷”的淌了下来。

张貂杀猪般惨叫起来。

再说张貂的几声惨叫,早就已经传遍fanwai场院,有几名兵卒不免惊慌,便即挺矛绕到屋后来救主,见此情景,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吆喝,要张禄放了张貂。张禄人质在手,毫无惧色,朝他们微微点头:“来,来,来看汝主授。”

然后转向张貂,狞笑道:“汝若答吾,或他日死,若不答时,今日头断。”

张貂没脾气了,说好吧好汉,我回答你就是了——

“传我谶者,南华仙于吉是也。”

张禄心说哎呦,还真有个“南华老仙”啊,而且跟于吉合二为一了……好吧,所谓南华老仙传授张角《太平经》,终究是小说家言,具体史书上怎么写的我也不清楚,说不定他跟于吉本就是同一人……

张貂说了,大概在汉灵帝光和五年,也就是黄巾起义的两年前,他那时候还在嵩高山上跟随师父张巨君修道张禄心说怎么又出来一个姓张的……,忽然有南华仙于吉来访,跟他师父提起了这个谶语,说是得自“天渊”。张巨君当时就问了:“闻有张角兄弟于关东布道,得无闻君之谶耶?”

于吉说没错,我是跟张角说过这则谶言,而且还传授了他《太平清领书》。张巨君当场就光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故意煽动他祸乱天下吗?于吉说这刘汉天下早就烂透啦,根据谶言所说,就应当改朝换代,我觉得张角相貌不凡,合当应谶啊。张巨君哂笑道:“人若能窥天意、识谶言、应符命,刘子骏不当死耳。”

刘子骏就是刘歆,是新莽朝的大国师,学问很深,据说也懂得一些道法。因为当时流传着一则名叫《赤伏符》的谶谣,说:“刘秀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刘歆经过推算,认定这是在说自己,于是改名刘秀,然后造反……

这个真刘歆假刘秀当然没能造反成功,白白掉了脑袋,至于最后究竟谁应的谶言,也就不必多说了吧。

所以张巨君说了,就连刘歆那种大学问家都被谶言给搞昏了头,你以为上天的意旨是那么容易窥探的吗?就算这则谶言是真的,最终应在哪个姓张的身上,谁都说不准,你又没有真的成仙,你说是张角就是张角啊?

当时张貂侍奉在师父之侧,听了这话就琢磨开喽——师父说得有道理啊,谶言说的真未必是张角兄弟……说不定是我呢!野心一起,再也按捺不住,便即辞别张巨君,说我自知不是修仙的材料,还是下山去做个凡人吧。张巨君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特意关照,说我知道你是热心那则谶言,也想入世一试,我是不觉得你会应谶啦,八成是横死的命……即便为非作歹我也懒得管你,但有一点,不要向别人透露是从我这儿听到的谶言,否则哪怕远隔万里,我也必要取你性命!

张貂很害怕师父张巨君,可是更怕即将落下来,并且已经割破了自己脖子的长剑,所以在张禄反复追问之下,他还是把实情给合盘托出了。

张禄心说搞定,任务完成,可是他不能就此收剑,而是威吓张貂,要他把部下全都聚拢过来,然后统统弃械。兵卒们这一围过来,张氏家族众人自然也都敢动了,纷纷过来窥探,瞧见这情形,全都给吓懵了。张禄朝张浩父子招手:“来,来。”爷儿仨吓得都快尿啦,哪敢上前啊,张禄也干脆,叫几个兵过去把他们揪着脖子,硬生生给拽到自己身边。

随即他就高声喝道:“张将军道法精妙,然亦为吾所擒。吾一挥剑,上辟天宇,下绝地纪,百千万兵应声扫灭!汝等独不畏乎?”

连张浩父子在内,一多半儿族人都直接跪了,连说:“伯……仙师神威,吾等焉敢不惧?”

张禄就问啦:“祖屋如何?”张午颤颤巍巍地回答:“合当令弟住。”再问:“吾田如何?”张浩赶紧告饶:“自当奉还令弟。”三问:“曾氏如何?”张富一咬牙关:“即刻出之。”

张禄说那倒也不必,关键要看她自己的想法……好吧,自己也没那种精神头断此家务事——“当由舍弟主张。”张富连连磕头,说你说啥就是啥吧,只求饶我等一命。

张禄命张午取来祖屋的房契,张浩取来抢走的田契,全都交到张秩手上,然后威吓众人道:“吾当归山修道,然已施法,附于弟身,若敢欺之者,即千万里吾亦知之,即时飞剑取尔等级!”众人忙道不敢啊不敢。

好不容易分派完了,再转过头来瞧张貂,就见张显爵脸都吓青了,努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但求宽放。”张禄这才收了剑,说好吧,那我就放了你——什么,要我放你出墙?啊呀这个我可不会,自己叫你的部下过来扒房子吧……

附:《后汉术·方术列传下》:“解奴辜、张貂者,亦不知是何郡国人也,皆能隐沦,出入不由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