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坚继续茫然:“有差么?我生于前汉高祖六年。”

要说张禄穿越前的少年时代,有阵子社会上流行气功热,他因为喜欢武侠小说,也跟一位邻居大爷学习过,而且连续冥想了一个多月,还真被他感受到了内息的存在,每日必要运走两回大周天。可是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内息始终维持在若有若无,虚而不实的状态,而且运完气后除了有点儿犯困,也没觉得对身体有啥益处。他跑去问那位大爷,对方笑着回答他:“这气功啊,练起来很简单,但想要有所成就,就不那么容易啦,少说得一二十年坚持不懈,才或许有所小成。你继续练下去吧,必然能够强健体魄,祛病延年的。”

张禄心说别扯了,最终推翻汉朝的是“魏”,是“曹”啦,就没姓“张”的什么事儿——张辽、张郃,都只是曹家武将而已,不可能应什么谶语。而就算曹魏并没有统一中原,不算正统王朝,后面也是司马氏的晋朝啊——至于张姓,惭愧,上下五千年,我还真不记得咱老张家也有人做过皇帝呢。我读书少,你可别蒙我,起码什么秦汉隋唐宋元明清之类的大朝代,皇帝姓啥我还是都知道的,其中就没有任何一个张。

张禄心说什么“祸事”?难道是孙猴子打上门来讨要唐僧了?正打算开口询问,突然就瞧着这同僚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嘴巴还没闭上,却突然间停止了动作,就跟猛然间遭人给脑后来了一闷棍似的。

再瞧那几名士兵挺着兵刃直冲过来,张禄心说完蛋,估计是跑不了啦——老子跟你们拼了吧!

可是抄起匕来,“嚓嚓”两刀下去,就是一条长长的血口;换成剪刀吧,那些细茸茸的玩意儿更是难绞——这没有安全剃刀的日子真是难过呀。所以最后干脆,反正毛也不算多,我使镊子拔掉它吧。

裴玄仁下界修士,地仙而已,原不识什么“古仙语”,听说张禄会讲,便即请求传授,并且向张禄探询后世究竟是什么模样。张禄那半吊子“古仙语”——其实是现代汉语——倒也不难学,问题进入工业社会以后的种种科技和社会概念,就太难让一个汉代的古人明白啦。至于历史进程,裴玄仁说了:“千年内不必说也,恐摇吾道心。”

一千年后,那就得到元朝、明朝了吧,张禄随便挑点儿自己还记得的讲给裴玄仁听。然而裴玄仁对相关政治、军事的内容都不感兴趣,只问:“后世修道者,如何耶?”张禄想了一想,说那我给你讲个《西游记》的故事吧。

二人可以说互为师徒,一住三年,情谊日密。裴玄仁初相遇时,貌似真是世外高人,严谨端庄,其实接触时间长了,才现这人骨子里也挺风尘游戏……啊不,魏晋风流的,故此才有了上面那一段模仿菩提祖师与孙猴子的对话。

张禄说不跟你胡扯了,山中无寒暑,全靠我刻木记日,才知道上山已经整整三年啦,你问这个干嘛?裴玄仁点点头:“为汝可下山矣。”为什么要你下山呢?因为——“张貂重现人世。”

根据裴玄仁从山下得来的消息,此时已是初平三年,前不久司徒王允、中郎将吕布合谋杀死了太师董卓。至于关东方面:袁绍破公孙瓒于界桥,势力正如日中天;曹操屯兵东郡——至于刘备、孙策,仍然还是小角色,裴玄仁压根儿就没能打听出来什么消息。

裴玄仁说了,张貂张显爵失踪多年,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巴上了董卓的粗腿,不但得到朝廷赦免,还被拨隶在校尉郭汜麾下为将,跟随着重新杀回了河南,目前屯驻于密县——正好是你老家,因此上要你下山一趟,去跟他见上一面。

张禄不明白了:“我去见那妖人干嘛?”

裴玄仁道:“为求谶语之源也。”

那条“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的谶谣,很可能张貂是知道的,也因此才一度悍然掀起反旗,领着三百人就敢朝雒阳猛冲。这则谶谣在凡间为祸甚烈,导致一大群姓张的妖人造反,所以希望能够纠出源头,探其真意,以免人间堕入更加可怕的动荡和混乱。

张禄闻言,不禁撇嘴:“神仙斩断俗缘,何爱凡人?你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

裴玄仁微微而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

相关类似问题,他们俩也曾经讨论过好多回了。张禄说我们那世界是没有神仙鬼怪的,而且我觉得就逻辑上而言,鬼怪还则罢了,神仙这玩意儿根本就说不通啊。别说张坚了,就说你吧,挥挥手就算不能灭掉千军万马,也能使百人退避,那么大本事,但凡插手人间之事,要么天下再无大的动荡,要么始终混乱,永难治理——然而哪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呢?

裴玄仁说了:“为吾等无欲也。”我们所追求的是修道长生,进而可以飞升而登仙界,对于红尘凡世的功名利禄、七情六欲都毫无需求,故此轻易不肯插手人间之事——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嘛,还容易乱了道心。至于神仙那就更不用说了,凡间如何,是乱世是治世,关他们屁事啊。

当然啦,也不能说修道之人绝对不肯插手凡间之事,然而真有本事的不屑为之,只有半瓶子醋不满的才会去瞎掺和——比方说张角、张貂等辈。但是他们的能量非常有限,到张角兄弟也就到头啦。而即便张角兄弟掀起了偌大乱相,也不是仅仅靠他们哥儿仨的道法,而是利用了汉室衰败、朝纲紊乱、民不聊生的机会,趁机煽动和裹胁老百姓造反。

当时说到这里,裴玄仁还朝着张禄微微而笑,说:“吾知子欲习得杀人道法,便归红尘,以应谶语,成就功业也,然吾不忧……”我根本就不担心。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你学不到家,即便返回凡间,也做不出多大的事儿来;而若是真正修道有成呢?我不信你还会贪恋凡尘俗世。正如《庄子·秋水篇》中所说:

“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嚇!’”

凡间功名利禄,就跟那“腐鼠”一般,只有鸱鸮才会贪恋,而当你化身为鹓雏,能够品尝练实、醴泉之美,你对那些玩意儿就不会再感兴趣啦。

对于这种论调,张禄是将信将疑——咱不说腐烂的老鼠,就说臭豆腐吧,谁说大富大贵之人就肯定不喜欢吃了?不过对于真正修道者懒得插手凡间之事一说,他倒基本上是认同的。因为他跟随裴玄仁修炼整整三年,现自己并不怎么需要凡间的资源,日常吐纳天地灵气即可,而且逐渐的饥饿感越来越淡,对于食物和饮水的要求也日益降低,所需要从凡间输入的,只有几件衣服而已。只是枯居高山之上,你衣服穿得再漂亮又能给谁瞧啊?气候四季如春,也不用穿皮着裘,普通麻葛就够了嘛。而且裴玄仁还说真要是飞升上界,仙人裁云为衣,根本不需要下界任何的丝麻。

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既然毫无需索——其实也不能彻底否定,终究还是需要些什么天财地宝炼制法器的,但基本属于凡人不认识或者不会用的资源,而至于以黄金白玉炼丹云云,则纯属旁门外道了——当然就没有插手人事的欲望啦。

所以今天裴玄仁叫张禄下山去调查相关“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的谶谣,张禄就觉得很不可理解——你们不是不插手人间俗事的吗?是治是乱不是跟修道人毫无关系的吗?怎么又突然间想起来操这份心了?

裴玄仁对此的回答是:“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神仙本是凡人做——古仙除外——对凡间不可能完全割断香火情。打个比方,你是个级宅男——当然这词儿是跟张禄学的——平常不大乐意见人,可但凡孤零一个跟禽兽……好吧跟什么“电脑”为伍,多年不见人影,偶尔遇见一个,会不会觉得很亲近?会不会想着关心一下?

而且人世间杀伐纷争,我们不管,若有妖人降世,妄使道法,那就不能不加以关注喽——“即若张角得势,以妖法愚惑万民,自然正道不行,再无人可修道矣。”现在修道之人虽少,满天下正道也能找出几百个来,其中可能百分之一有升仙之望,真要是妖人们搞得无人修正法,全去走歪门邪道,恐怕便无人再可登仙啦——仙界的传承都可能会就此断绝。

张禄总觉得裴玄仁在强词夺理,可是匆促间也挑不出太大的漏洞来反驳,于是便问:“既如此,你为何不下山去呢?”你本事比我强一百倍,你下山不什么都搞定啦,干嘛要派我一个才入门不过三年的小角色去呢?

裴玄仁笑一笑,竖起两枚手指来:“其意有三也。”

第一个原因,谁都不知道那条谶谣从何而来,是不是张貂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厉害的妖人,我要是掺和此事,怕会打草惊蛇;第二个原因,你尘缘尚未彻底斩尽,所以可以顺便去趟老家,见见你的兄弟、亲戚,作最后的告别……

张禄笑道:“你错了,我本非此世之人也,与彼等有何亲情,而需斩断?”

裴玄仁伸手点点张禄的胸口:“汝心非此世也,而脑在此世也。”

根据这伙儿修道家的理论,掌握人类意识的并不仅仅是大脑,还包括了心脏。其中大脑保管记忆,思考问题,作出决策,而心脏通过血液控扼全身,则是灵魂所系,七情六欲从中而出。所以张禄的灵魂来自于另外某条时间线或者某个世界,他的情感是与此世无涉的,但脑海中终究还保留了原本张禄的记忆,这也是必须要斩断的“缘”。

张禄耸耸肩膀,说好吧,就算你所言有理,那么第三条又是什么呢?

裴玄仁说:“其三,今河南丧乱,欲使子观凡世纷扰、苦难,从而专心仙道也。”

张禄一皱眉头,疑惑地问:“此非历练乎?一般情况下,这得等我真的厌倦了红尘,有所感悟以后,你才会告诉我历练的目的不是吗?哪有人提前说出来的。”

裴玄仁捻须大笑:“为子聪慧也,我即不言,子岂不自悟耶?”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想到的吧,所以还不如干脆提前说出来呢。

张禄追问道:“必要我下山?”裴玄仁点头:“然。”“既然如此,”张禄一伸手:“法宝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