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道:“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绝。”

这些公子们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世家之间常有往来,不说亲密,至少也是个脸熟。人人皆知魏无羡虽然不是江姓,却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的故人之子、首席弟子,且被视如己出,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长辈在意出身和血统,很快打得火热,没几句就哥哥弟弟地乱叫成一片。抱怨过云深不知处种种匪夷所思的陈规,有人问:“你们江家的莲花坞比这里好玩儿多了吧?”

魏无羡趁热打铁,给自己坐实罪名:“我才不是来偷看含光君沐浴的!”

魏无羡在山门前抱着花驴子哭,蓝景仪道:“哭什么哭!是你自己说喜欢含光君的。现在都把你带回来了,你还嚎什么!”

低阶的走尸不能自行思考,往往需要他的命令加持引导。而温宁则情况不同,温宁是他炼制出的最高阶的一具凶尸,当世绝无仅有,性格、行为、甚至言语都一如生前,与活人无异,只是不畏伤、不畏火、不畏寒、不畏毒、不畏一切活人所畏惧的东西。

蓝景仪把风邪盘举高摆低,指针仍不为所动。供台上有凌乱的残烛和厚厚一层香灰,供品果碟里发出腐烂的甜味。蓝家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洁癖,他扇了扇鼻前空气,道:“听当地人说这天女祠许愿很灵的,怎地破败成这样。也不叫几个人打扫打扫。”

待他们身影消失,蓝景仪道:“这江宗主怎么这样!”说完才想起蓝家家教,背后不可语人是非,吓得看了含光君一眼,闭嘴回缩。蓝思追对魏无羡浅浅一笑,道:“莫公子,又见面了。”

那中年男人原本带着后人在山林里巡逻踩点,没碰上他们巴望的食魂兽,却踩中了不知哪位有钱人设得罗网,被吊在树上,叫苦不迭。见有人来,猛地一喜,可一看来的是个疯子,立刻大失所望。这缚仙网网绳虽细,材料却上等,牢不可破,一旦被捉住,任你人神妖魔精鬼怪也要折腾一阵。除非被更上等的仙器斩破。这疯子别说放他们下来了,只怕连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正要试着叫他找人来帮手,一阵轻灵的分枝踏叶之声逼近,山林里掠出一个浅色轻衫的少年。

这罗盘刻纹甚是诡异,并非普通罗盘。不是用来指东南西北的,而是用来指凶邪妖煞的“风邪盘”。魏无羡心知,这是遇上一家落魄拮据的乡下散户了。除了阳春白雪的优渥世家,也有不少这样闭门自修的小户。说不定是从乡下赶来投奔哪个大家族的。反正不像是去赴清谈会、花会的。

恰恰相反,魏无羡的判断却是:绝非厉鬼所为。他看过这些少年所选择的符篆,都是斥灵类,把整个东堂贴得可谓是密不透风,若真是厉鬼,进入东堂,符咒会立刻自动焚烧出绿火,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毫无动静。

蓝思追道:“这,夫人并无证据,还是……”

外面那家仆又道:“快点的!磨蹭什么!吃完了把碗碟拿出来!”

这哪?

“哈哈哈哈……报应,他养的那批鬼将就像一群没拴好的疯狗到处咬人。最后咬死自己,活该!”

魏无羡身子一歪:“别这样。我错了嘛。”

蓝忘机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

魏无羡毫无尊严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跪下说也行啊。”

蓝忘机搁了笔,魏无羡还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抛个笑脸,却忽然发现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来了。他脸色大变,奋力道:“唔?唔唔唔!”

蓝忘机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又是一派神色平静,重新执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魏无羡早听过蓝家禁言术的可恨,心中偏不信这个邪。可捣腾半晌,嘴角都挠红了,无论如何都张不开。片刻之后,他笔走如飞,扔了张纸过去。蓝忘机看了一眼,道:“无聊。”揉作一团扔了。

魏无羡气得瘫在席子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重新写了一张,拍到蓝忘机面前,又被揉作一团,扔了。

这禁言术直到他抄完才解开。第二天来藏书阁,前天被扔得满地的纸团都被人收走了。

魏无羡向来好了伤疤忘了疼,头天刚吃了禁言的亏,坐得两刻又嘴痒难耐。不知死活地刚开口说了两句,再次被禁言。不能开口他就在纸上胡乱涂鸦,塞到蓝忘机那边,再被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第三天依旧如此。屡屡被禁言的后果,便是魏无羡没空闲扯摸鱼,原本要抄一个月的分量,竟然七天就快抄完了。

第七天,便是面壁思过的最后一天。今日的魏无羡却有些异样。他来姑苏这一阵,佩剑天天东扔西落,从不见他正经背过,这天却拿来了,啪的一下压在书案旁。更是一反百折不饶、百般骚扰蓝忘机的常态,一语不发,坐下就动笔,听话得近乎诡异。

蓝忘机没有理由给他施禁言术,反而多看了他两眼,仿佛不相信他忽然老实了。果然,坐得不久,魏无羡故病重犯,送了一张纸过来,示意他看。

蓝忘机本以为又是些乱七八糟的无聊字句,可鬼使神差地一扫,竟是一副人像。正襟危坐,倚窗静读,眉目神态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魏无羡见他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嘴角勾起,冲他挑了挑眉,一眨眼。不必言语,意思显而易见:像不像?好不好?

蓝忘机缓缓道:“有此闲暇,不去抄书,却去乱画。我看你永远也别想解禁了。”

魏无羡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无所谓地道:“我已经抄完了,明天就不来了!”

蓝忘机拂在微黄书卷上的修长手指似乎滞了一下,这才翻开下一页,竟也没有禁他的言。魏无羡见耍不起来,把那张画轻飘飘一扔,道:“送你了。”

画被扔在席子上,蓝忘机没有要拿的意思。这些天魏无羡写来骂他、讨好他、向他认错、信笔涂鸦的纸张全都是如此待遇,他习惯了,也不在意,忽然道:“我忘了,还得给你加个东西。”

说完他捡纸提笔,三下添了两笔,看看画,再看看真人,笑倒在地。蓝忘机搁下书卷,扫了一眼,原来他在画上自己的鬓边加了一朵花。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魏无羡爬起来,抢道:“‘无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你能不能换个词?或者多加两个字?”

蓝忘机冷然道:“无聊至极。”

魏无羡拍手:“果然加了两个字。谢谢!”

蓝忘机收回目光,拿起方才搁在案上的书,重新翻开。只看了一眼,便如被火舌舐到一般扔了出去。

他原本看的是一本古籍,可刚才翻开那一扫,入眼的竟全都是赤条条的交缠人影,不堪入目。他原先看的那一册竟被人掉包成了一册书皮伪装成正经书的春宫图。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一定是某人趁给他看画移开注意力时下的手。何况魏无羡还在那里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本书被扔到地上,蓝忘机如避蛇蝎,刹那退到了藏书阁的角落,怒极而啸:“魏婴——!”

魏无羡笑得几乎滚到书案下,好容易举起手:“在!我在!”

蓝忘机倏地拔出避尘剑。自见面以来,魏无羡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忙一把抓过自己的佩剑,剑锋亮出鞘三分,提醒道:“仪态!注意仪态!我今天也是带了剑的,你家藏书阁还要不要啦!”他早料到蓝忘机会恼羞成怒,特地背了剑来自卫,避免被蓝忘机一怒之下失手捅死。蓝忘机剑锋对准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是个什么人!”

魏无羡道:“我还能是个什么人。男人!”

蓝忘机痛斥:“不知羞耻!”

魏无羡道:“这事也要羞一羞?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我不信。”

蓝忘机亏就亏在不会骂人,憋了半晌,扬剑指他,满面寒霜:“你出去。我们打过。”

魏无羡连连摇头:“不打不打。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他要去捡被扔出去的那本书,蓝忘机一步抢上,夺在手里。魏无羡心中一转,猜到他要拿这证据去告发他,故意道:“你抢什么?我还以为你不看了。又要看了?要看也不用抢,本来就是借给你看的。”

蓝忘机整张脸都白了,一字一句道:“我、不、看。”

魏无羡继续扭曲是非:“你不看那你抢它干什么?私藏?这可不行,我找人家借的,你看完了要还回去的……哎哎哎别过来,有话好说。你不会是想上交吧?交给谁?交给老……交给你叔父?蓝二公子,这种东西能交给族中长辈看吗?他肯定会怀疑你自己先看过了,那才是羞耻!”

蓝忘机灵力灌入右手,书册裂为千万片碎末,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魏无羡见已成功激得他毁尸灭迹,安了心,故作惋惜:“暴殄天物!”又拈了一片落在头发上的碎纸,举给蓝忘机看:“蓝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乱扔东西。你说说,这些天你扔了多少纸团在地上了?今天扔纸团你都不过瘾了,玩儿撕纸。你撕的,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当然,他也从没管过。

蓝忘机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滚!”

魏无羡道:“好你个蓝湛,都说你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最明仪知礼不过,原来也不过如此。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不知道吗?还有你竟然叫我‘滚’。你是不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词……”蓝忘机拔剑朝他刺去。魏无羡忙跳上窗台:“滚就滚。我最会滚了。不用送我!”

他跳下藏书阁,疯子一般横冲直撞。蹿入树林,早有一群人在里面等着他。聂怀桑道:“怎么样。他看了没有?什么表情?”

魏无羡道:“什么表情?嘿!他刚才吼那么大声,你们没听到吗?”

有人一脸崇敬之情:“听到啦,他让你滚!魏兄,我第一次听到蓝忘机叫人‘滚’!你怎么做到的?”

魏无羡满面春风得意:“可喜可贺,我今天就帮他破了这个禁。看见了吧,蓝二公子为人所称道颂扬的涵养与家教,在本人面前统统不堪一击。”

江澄黑着脸骂道:“你得意个屁!这有什么好得意的!被人喊滚是很光彩的事情吗?真丢咱们家的脸!”

魏无羡道:“我有心要跟他认错的,他又不睬我。禁我这么多天的言,我逗逗他怎么了?可惜了怀桑兄你那一本珍品春宫。我还没看完,好精彩!蓝湛此人真是不解风情,给他看他还不高兴,白瞎那张脸。”

聂怀桑道:“不可惜!要多少有多少。”

江澄冷笑:“把蓝忘机和蓝启仁都得罪透了,你明天等死吧!没谁给你收尸。”

魏无羡摆摆手,去勾江澄的肩:“管那么多。先逗了再说。你都给我收尸这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江澄一脚踹过去:“滚滚滚!下次干这种事情,不要让我知道!也不要叫我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