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君低头,面前是一个漆盘,上面盛放着今日的朝食,仅一碗冷掉的白粥,却清得可谓之米汤,以及两个粗硬的馒头,与往日送来的食物差距甚大。不由蹙了蹙眉,她微微抬眸,首先入目的是一双包在纱布里的手,想到秦娘受伤的原因,她目光微顿。

地上泥泞,脚下丝履不一会儿溅上厚厚泥土,行路艰难。脚又一次陷入泥坑里,张曦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齐瑞正好一把甩开她的手,负气道:“不跑了!反正他们还没追来!”说着蹭蹭几下跑到路旁的草地,也不如以往嫌弃地下脏乱,一下坐了过去。ˋˊ

张曦君无奈一笑,转身放下碗勺,手做耳语的姿势,俯身在齐瑞耳旁道:“瑞儿,不吃饱一点,晚上怎么逃跑?”

被唤主公的男子不予理会,只是淡淡道:“你们惹得人是六公子,就该向六公子请罪。”

这样的话,劫持她的人就不是谢氏,毕竟谢氏虽是将军夫人,却没有任何权利调动一兵一卒。

正要上车,身后传来谢氏一贯轻柔的声音道:“妹妹,等一下。”

而张曦君似未察觉众人目光变化,依然低垂眼睑的跪坐着,只是唇角还是忍不住流露一丝无奈。

“多礼!走吧。”谢氏吟吟含笑,气韵出众,引得陆续下车的女眷目露钦佩,有心上去攀谈,却念对方乃天下闻名的谢氏之女,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夫人,身份尊贵,纷纷止步。

十字髻,顾名思义因发型呈“十”字而来。其先于头顶正中盘发成一个十字星型髻,再将余发在头两侧各盘成环形,下垂至肩。此发饰用头饰极少,只需一簪梳在发顶固住,又正值时下盛行,不会显得出挑,并式样独特庄重。

这三年,可谓风起云涌,齐晋王朝也越加风雨飘渺。

张曦君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怔怔望着齐萧,望入他的眼里。一眨不眨的望着,专注得好似要从他眼里找出什么一样,却什么也没有,只灼亮的映着湛湛雪光,映着震惊无措的她。想来在她的眼里,也满是冷硬逼人的他。

试想齐萧能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必然不是一个好相予的人,又岂会白白送出一千五百兵?还是不远千里迢迢的送……不对!张曦君心神骤然一凛:难道这一切都是齐萧意料之中,亦是他一手安排的?

那可是将军的居所,更是府中重地,就连夫人谢氏都未曾踏进一步,小夫人现在却要去秦园一趟!?

曦君?

隔着翩翩联联的雪花,再看了眼远方的街市,正欲转身离开,只听英秀说道:“所以,不如先回屋去,屋里也暖和些。”

王谢两族之女贤明远播,她虽身居乡野亦有所闻,当初听时只笑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才知传言真伪。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怎能做到如此地步,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亲昵,甚至主动为之?

夫君,一声当世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她却听出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拳拳之心,也从那一道惊喜的呼唤声中,感受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久别重逢的思念。

齐萧忽然抬起头,风绞着雪刮在脸上,似让他有了一丝清醒,继而却是拂开左右搀扶,迷离的目光在四下一晃,便向张曦君踉跄着走去。

齐妟视而不见,反扬起一抹笑容,意有所指道:“这个四叔可做不得主啊。”

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

看到这里,张曦君脑中不由闪过一念,齐萧几兄弟能长成如今模样,更有齐安的如斯俊颜,他们的生母真是功不可没。

母吓得放下齐瑞,跪地解释道:“小公子体弱,入冬又病了整整一月,平日行走大多都由奴婢们抱着。”齐瑞虽不如一般孩子长得壮实,却已满五岁,母抱着说话不免气喘吁吁。

齐萧目光相随。

犹自喟叹之际,齐萧忽然挥开一侍婢的手,叫道:“曦君。”

张曦君撇撇嘴,心下腹诽着,脚下的步伐却不由自主的加快了。

门帘掀起,许嬷嬷领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进来,手中捧着洗漱用具和衣饰。

张曦君猛然站起,身体紧张得僵硬,却见来人是许嬷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轻应一声,挑帘而入。

张曦君已醒了神,忆起自己在见卢氏前睡着,心中不免赧然,却见冷淡惯了的卢氏,这样关心自己,又身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再一想前些日子的挨饿受冻,鼻头莫名一酸,眼见又生哭意,忙将脸埋进卢氏怀里,鼻音微重的叫了声“祖母”便不再言语。

与此之际,余下五村不日攻破,其中千名羌人汇合,行军二日激战一日,一举拿下县城。以为另外千名羌人已攻下临县,休整枪杀二日后,当下大举进军。当时,县城早已人去楼空,羌人大喜,一阵抢烧后,又是彻夜狂欢,只等汇合二千兵马再次抢夺一笔。哪知第二日,等来的却是他们羌人的灭国之敌——河间王座下三千铁骑。

“啊!”张曦君忍不住一声低呼,捂着口连退三步。

李家大表姐一听,忙拿出竹筒笑道:“表妹就是细心。”

怒视的目光,愤怒的语气,显然是将满腹的怨气对向张曦君。

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四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永昌郡、长沙郡、江夏郡等地相继爆发民变,当地兵力围剿失败,民变持续扩大。其中比邻蜀地的永昌郡发展势头最为迅猛,起义兵已占据整个永昌郡及周边三郡,并大有向外继续延伸扩展之势,故而朝廷下令在蜀地征兵入伍。但因本村属临边界,界外之地自齐氏王朝始建已政权荒废五十余载,当地男丁有助本郡兵力驻守,特不在征兵入伍之例。然而,彼时逃兵役之人不甚凡几,甘愿以全部赀财相抵的更多如牛毛,如此朝廷征兵不够,蜀地官员又另行其法——即在边界之地以集粮为由,令交不出粮食者需征兵入伍,无论老幼,凡男丁即可。

晋祖帝彻底掌权后,废科举,兴九品中正制。但慑于五胡势力渐强,并未改变重防边关一策,只是将驻守之人皆换做齐氏子孙。如今齐氏王朝已历三世,五胡已去其四,只剩匈奴尚属隐患,皇族贪图享乐;上层世族阀门骄奢逸,蓄养家妓成风;下层寒门虽有才子辈出,却因被“品”为下品不得重用,只能任八、九品小吏;布衣百姓生活潦倒,年年苛捐杂碎繁重,又遇近年来蝗灾洪灾不断,生活苦不堪言,导致农民起义频频爆发。

心念趋势下,渐陷不安的张曦君,看着依然沉睡的卢氏,想起了张随之,想起了张随之在西屋的书房,她只认为自己一定要去书房寻找,即使她已好几次从书房徒劳而返。然而,此刻的她,就像突然魔怔了一般,飞快的爬下床,连木屐也没穿,就跑到屏风外,出了东屋,穿过正厅,冲进了位于西屋的书房。

想起与这位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张曦君心头一涩,眼睛也莫名一酸,情不自禁的脱口唤道:“祖母。”声音里带着嗡嗡的鼻音。

心里嗔怪着,张曦君却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手脚,悄步走到屏风处。

李氏听了暗松了口气,连忙谢过卢氏的关心,方踌躇道:“母亲前些日在病中,还得帮忙照顾文豪他们,媳妇心里委实过应不去……就想将文豪和惠君送去娘家住几日……母亲也才好静养……静养。”说到后来越发的底气不足,声如蚊妠。

张曦君思忖间,男人将她又交予随侧一旁的女人,在床前跪下,叩首道:“请父亲大人赐名。”

张曦君用着一双婴孩的眼睛,看着慌忙跑下床的女人,心里注满了难以接受的情绪。

张曦君一愣,下意识的咬唇不语。

胡十八微微一笑,错身上前,略一欠身,道:“成王。”

张曦君闻声看去,只见成王在数十精兵相互中走来,一见胡十八就皱眉道:“你现在就要带他们去?”

胡十八承认道:“明日叫阵时若推出人质,只怕齐萧愿意单枪匹马涉险,他身边的副将之流必定不许。再则齐萧实非凡人,我恐白日即使设了陷阱,他也能逃脱,反不如夜里来得稳当。”

成王犹豫道:“原先定为白日,是为齐萧为了颜面不得不涉险。可如今……”话犹未完,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