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香道:“彩霞今天身上不舒服,所以让玲珑跟着。”

她声音里透出些冷意,话音刚落就有翠鸣先叫来的两个太监进来把红染拉出去,红染不住求饶道:“御女绕我,别赶我走……彩霞姐姐!”

红染毕竟位低,此话一出便被骇得一抖,却死活梗着脖子与廖姑姑对视。彩霞轻哼一声:“她说不得,那我可说得?姑姑这般表里不一,却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了,多说一句便要罚人。我看这云絮斋竟不是皇上赐给宁御女的,而是给廖姑姑您你的!”

那妇人把琴搂在前,似想用琴半遮面。

原来赏的是盆栽花。啧啧还温泉水,皇里引有温泉水,不过只皇帝、皇后还有嫔位以上的妃子们住的殿才有,拢香洗澡还要烧水。

廖姑姑赔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到,还请御女赎罪。”

当时拢香甚是窘迫,支支吾吾答不上皇帝的话,皇帝觉察有异,遂问拢香,拢香不是会在皇帝面前撒娇讨好的人,只能红着脸据实以告。皇帝闻言久久不语,拢香心下担忧,唯恐皇帝因此厌弃于她,偷偷抬头看皇帝,却见皇帝满脸怜惜遗憾,随后一夜温言软语安慰不提,早上起来,还特意命人取了一架琴来送与拢香,让拢香继续学琴。

啪嗒一声,彩霞放下手上的铜镜,重重扣在窗台上,玲珑手指绞起衣带,抬头看她,她那角度只看得见彩霞边面色微沉的脸,外面天光透过窗纱映在她脸上,有些苍白。

“御……御女。”玲珑“呵呵”干笑两声低下头,又走神了。

拢香脸上自她们进来便是面带微笑,听见她们笑也不恼:“我这里自然比不得庞御女那里宽敞亮堂,众位肯赏脸来这里坐坐,真是蓬荜生辉。”

彩霞见她垂眼沉思,仿佛少了几分活泼调皮,多出几分沉静,便道:“你经了这一回儿,感觉大了些,竟专门跑来问我这个。”

再出去,皇帝已经脱去褂子靴子,坐到烛台边烤火看书,拢香坐他旁边,却不靠近,皇帝笑道:“朕又不会马上吃了你,坐这么远干什么,过来。”

玲珑屈膝回礼,道:“有劳诸位照拂,御女在里头说话,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姑姑顺口答道:“已经同御女歇下了。”

玲珑向里挤了挤,吸了吸鼻子问道:“玉燕姐姐,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咱们?”刚才她守在外面,那些人一进来就被拧住了,因此里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司衣房好歹是内廷二十四房之一,掌握着内服饰分配的秩序,被捣个底朝天,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大事。

剪雪从树干后探出半个身子朝对面喊道:“来啊来啊,看你能不能砸中!”又引来对面一阵集火猛攻。

阮贵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曹氏道:“与我去趟厨房,我看看晚膳做得如何了。”

玲珑和福夏一起当差的时候,他就认得杏花,因为走得近,渐渐就熟识起来,后来杏花去绣房,福夏还送过些小贺礼庆贺。玲珑在司衣房,不能经常去与杏花相见,福夏在门房当差,走动的机会比较多。

这日玲珑终于把春衫的下摆改好,想着来年能穿上合身的,也算是件高兴事。晚间,春雨玉燕并着刘氏跟前的画眉来找拢香。见拢香气色好了许多,满是欣喜。

玲珑觉得她这是歪理,正要辩一辩,看她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想她身体眼下正是虚弱的时候,怕是睡了一日也抵不过困倦,于是改了口:“夜里冷得很,姐姐还是快捂被子里吧。”

那进来的人动作放得很轻,要不是玲珑竖起耳朵,那浅浅的脚步声基本就听不到,又是“吱呀”一声,门关上。

曹姑姑看见她过来就开始皱眉,见她主动与拢香搭话,脸色有些不快,拢香站起身屈膝行礼道:“尚服局女史拢香,见过这位姑姑。”礼罢敛眉微笑不再说什么,那位姑姑又道:“宁女史知礼,难怪公主喜欢。想来今日也是公主请来赏雪的吧。”

玲珑跟在后面有些奇怪了,连她都能看出彩霞是来找拢香的,刘氏会看不出,怎么不干脆放拢香回去与彩霞说话反而邀彩霞去喝茶?也许真是太久没见要叙旧吧。心里打着问号来到刘氏的居所,刘氏自领着拢香彩霞去内室喝茶聊天,拢香让玲珑到隔壁找画眉她们几个顽去,有事再叫她。

拢香知道这些以后,心中暗自有了打算。早上在含象殿公主还是不愿看吉服,想推脱去做别的事,万幸有皇帝在,好歹没被公主当面挡出来,于是拢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大胆请求向公主展示司衣房选好的吉服,公主当着皇帝的面自然要做做样子,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听拢香讲已经是千般不耐烦,拢香在向她讲到衣饰上的串珠红绳编的同心结时心中一动,与公主说:“裙系同心结,寓意公主驸马永结同心,心意相通,不患‘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不待钱氏说什么,钱氏身边一个女官便喝道:“住口!”

“本公主要做针线,你们都别来打扰,快拿开!”公主话音轻柔,却极有威力,不过三两句姑姑不敢再去触怒公主,冲刘氏摇摇头,司衣房的人连公主的正脸都没见着就被请出了公主住的偏殿。

试了一下玲珑就把袄子脱下来,伺候拢香卸妆休息,拢香和她说话的时候虽然脸上带笑,但玲珑注意到她眼下已经出现青乌,想必这段日子睡得不好。

刘氏面不改色,只道:“秦司衣此言差矣,陈氏获罪咎由自取,皇后娘娘是按规处罚陈氏,什么惋惜不惋惜的休要再提。”

刘氏的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铁锤般擂入人的耳膜,一时屋内静得连落针的声音都听不到,有小女没忍住倒抽了口冷气,只抽一半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尚服大人要大人查出是谁窜改了记录各服饰的册子,大人有何打算?”

杏花见她盒子里还留着两个,当她嗜甜要给自己留着吃,打趣道:“即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把剩下那两个也一同个我吧,被怪罪下来,我也好给你多担着些。”说着伸手就要去拿。

“刘姑姑……我……”拢香一时心动,用上了旧时对刘氏的称呼不自知。

看着那绣着龙纹的前襟在眼前晃过两遍,才听皇帝道:“雪青绣衣配着藕荷色的大衫,珍珠翠玉的珠花……爱妃怎么中秋家宴也穿得这样素净?”

见玲珑鼻子都皱起来,拢香忍不住伸手去刮,道:“你这妮子越发胆大,当着差也敢偷懒,在这儿还好,他日要是去了刘司衣处当差,出什么差错可怎么好。”

钱夫人又说了几句,多是嘱咐进来工作要多用心之类的话,让大家散去。

玲珑哪里会真和她抢,也没在意,拿出帕子擦擦嘴角和手。

“恩,她睡我旁边呢。”

众人看她出去,脸上多是讥笑,回头看陈典衣,脸上虽有无奈却没恼,

洄芳调笑间见拢香手边有本册子,面上看并不是配室里常见用来登记衣饰的那种,好奇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蕊香年纪比玲珑大,个子也比玲珑高些,但是似乎力气不如玲珑。玲珑看见她从井口提出的水,一桶倒是有一半散出去,身体歪歪斜斜一步一挪,脸都憋成了红色,玲珑忙走上前,想帮她提水,口里叫道:“蕊香!”

不过一会儿,果然又来了位典衣,尚服局的女官们纷纷向典衣行礼,采月站起来欠了欠身,拢香又奉了杯茶上去给那位陈姓典衣,便拉着玲珑到角落去,本来嘛,她们讨论衣饰花色就没她们什么事,拢香给一旁的福夏使了个眼色,让他多留心记下,清点送出去时不出错就行。

彩霞眼中已有泪光,对拢香道:“我与你也是一样的,说的什么傻话,什么‘我照应你’,你何曾不是想着我。”

玲珑点点头,杏花又朝那已经什么背影也看不到的方向望了望,原来那就是赵御女,虽然没见着脸,但是那刚才那威风的样子,确实和一般人不同。玲珑看见杏花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又在想什么。经此,两人也不敢再乱逛,寻了来时的路,同其他女孩儿们会合去了。

“怎么还不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徐才人一贯爽直,别人都在意男女,她却不然:“男女都好,在中有个孩子做伴,日子已是比别人有盼头许多!”

拢香见她话间羡慕之意极浓,忍不住轻唤道:“妹妹……”

“怎么了姐姐?”徐才人看见她欲语还休的样子,明白道:“姐姐放心,虽然我……与那孩子没福缘,但是姐姐怀上了孩子,我一样开心的。”

徐才人的孩子过年的时候才没的,拢香这会儿却有孕了,她在她小产后得宠,又与据说害她小产的司衣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徐才人的为人拢香相信,她只忧她触景伤情言不由衷。

徐才人笑得真诚自然,拢香忽而心有所感,“妹妹待我的心意,我真的很感激,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同妹妹讲,但怕你伤心。妹妹你知道我出身司衣房,却从未与我有芥蒂,我只想与你说一句,且这一句话敢用我的命担保,害妹妹的人,绝对不是刘司衣。”

徐才人没料到她郑重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半晌嘴角漾出一抹苦笑道:“姐姐说的,我都知道,别说那位司衣,就是被贬夏姐姐,恐怕也不是有意害我的人。”

拢香大骇,“妹妹的意思,可是知道些什么?”

徐才人摇摇头:“并不知,当日我疼得昏昏然,就像要死去一般,后来只听文饰告诉我说是我的衣衫上出了问题。我自有孕后倍加小心,送来的东西我也检查过,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说,是夏才人订制了与我一样的衣衫,然后悄悄与我的调换,那些有问题香料,都是熏泡在她订制衣衫的的绣线上。”

“绣线?”

“恩,我爱穿绣衣,每件衣服都要叫她们绣上花样。文饰打听回来说,是在绣线和绣出的花样中查出问题,有些图样绣了几层,浸了药的绣线就被夹在里面,我才怀上不久,日日穿着那样的衣服才……”

拢香想起当日的情形,结合徐才人说的话,几乎可以肯定司衣房的绣房有问题。刘氏会检查徐才人的衣饰,却不会如对徐才人一样检查夏才人的衣饰,如果是夏才人有意调换,就能解释为何刘氏对徐才人的衣饰明明百般小心还会出问题了。细想起来,刘氏的罪定得也太急了些。可是刘氏已被一锤定音下了死罪,当初都没人去查绣房,如今更是死无对证。

见拢香神色黯然,徐才人忙劝慰道:“姐姐快别想这么多了,逝者已矣,你已经怀有身孕,多思伤身,现在最要紧就是能平安生下孩子。”

拢香抬手擦了擦眼泪,感动道:“妹妹说的是,我真的很感谢妹妹,谢谢你愿意相信司衣大人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