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杏不禁打量石头的伤腿。石头瞪她一眼,将树拐扔到一边,小步挪了几下,炫耀说“杏儿,你看见没有?我现在能走。”

下午她就扛着锅铲在附近山林里转圈,找了一处动物粪便较多的地方开始挖坑。锅铲就是锅铲,虽是模样与锹差不多,用起来差别就大了。她挖了一个下午,才挖了一个约半身高的坑。

一张狼皮肯定是不够的,不过章杏也知道凭自己一个人别说是杀狼了,只怕连狼的异族小弟黄鼠狼都抓不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挖个陷阱,等东西自己掉进去。不过她手中除了一把菜刀外,再没别的利器了。这挖陷阱这事还得在去了山谷之后,再开始。

这几样是这几天她做熟了的,石头先前不省人事,自然由她,可是如今醒了,却别扭起来,怎么都不要她做这些。

他害怕越盛,紧了紧身上衣衫,一边走一边叫喊,走着走着,突然到了一个笼子里,他看见许多孩子打成一团,有钱坤,有瘦猴,有泥鳅,也有叶家兄弟,还有许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孩子,大家撕扯着,越打越凶狠,瘦猴和泥鳅将钱坤压在地上,叶家两兄弟又过来揍瘦猴和泥鳅,周围有人倒地不起。他越来越冷,不禁叫喊“别打了!都别打了!”

章杏还来不及收回手,一股难闻腥风冲鼻而来,转眼间,狰狞的狼头就到眼前。这狼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庞然大物。饶是她急忙后退两步,仍是一下子扑到在地。

那边孟爷在一辆马车旁边站着,马车里面的人掀开了扯帘,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头来,面色焦急,回答说道“方才又吐了一回,孟爷,还有多久到营地?”

吃完喝完,两人又上了路去,昨晚上那条狼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阴影,那些茂密草丛树林他们再不敢随意踏足,只寻着浅草处下脚。约莫中午时候,他们正在靠在一颗大树歇脚,突然听见山林里一阵翅膀拍飞的声响,树上飞鸟纷纷腾空。

不过章杏心里不仅不觉得半点轻松,反是更加不安——那么大山院,她见到的人可是不少,现在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看见,都死绝了?还是另有事情生?

石头兴奋劲还没有过,仍在到处打量,听罢,头也不回,回答“我不困,你睡去,我守着。”

石头脸色大变,神色激动,挠了挠头,似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后,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杏儿,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地方铁笼子似的,咱们是不可能离开的,除非,除非咱们不要命了!”

对方显然有些身手,石头的拳头挥至他面前,就被一手抓住,轻轻一扭,提将起来,一把扔得老远。

阿胜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挣扎站起身,再次冲进混战堆里。

“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提灯那人又推了推章杏。章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石头眼疾手快抓住了,递给她一个眼神,牵着她,跟在众人后面进了正院旁边的偏门里。

混战的孩子陆陆续续都停了手,看见舱门口站着的几人时,脸色纷纷大变,低着头胆胆颤颤站着一边。

正对着院子的屋门咯吱一声打开了,章杏正要抬头看,眼前视线突然一暗。原本站在她身边的石头悄无声息挪到了她的面前去了。章杏心知他大约是怕她吓到,所以才拦在她跟前的。章杏心中倒是不怕,只是越觉得不安。于是稍微往旁边挪了挪。

十来个孩子推推拽拽下了马车,被帮闲领着上了一艘乌篷船。到了船上,草帘子一掀开,章杏不由得一愣——乌篷里面竟是已经有不少孩子了,粗粗一看少说也有一二十个。人牙子这批买卖倒是做的不小。

次日一早,她就将章桃叫醒,嘱咐她照顾章水生,自己则跑到慈安药堂门口等候。没多会,药堂开门了,掌柜郎中伙计陆续到来。王秉义看着章杏等着门口,吃了一惊。这几天,他没少担心那几个药钱,心里都做好了被自己婆娘揪耳朵教训的打算。现在人家竟是还上了药钱,先前的不痛快尽数散去了,听说章水生如今住进了淮阳城里,便要亲自过去为他看病。

章杏才站一会,身边阳光就被挡住了,转头一看。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居然也在头上插了一个草。

章杏忍不住笑起来,说“这事打架可摆不平,好好求人帮忙,重话都说不得。你不用跟我去了,就帮我看着他们两个吧。”见石头流露担心,她又说,“你放心吧,我在医铺看过那王郎中做事了,他接诊穷富不拘,做事踏实,心地应是不坏。”

章杏连忙抱着章桃退让到旁边。马上两个少年长鞭一抽,转瞬离开。章杏将章桃牵到木板旁边,弹了弹她身上灰尘,说道“这地方咱们头一回来,你怎么能乱跑?”章桃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看着她。

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朝廷的赈粮到了!朝廷的赈粮到了!”

粥铺停止施粥没几日,全塘镇帮伙就有几家断了炊,开始往外跑出去寻食,只过一两日,就有一家开始上吐下泻了。其余几家都吓坏了,当夜便四下迁移开来。章杏也害怕,与石头用几张草垫子,将李洪氏和章水生挪到一个被人弃去棚子里。

石头齐重山等人听到章杏叫声,也围了过来。那几个打伤人的流民见一时没人顾到他们,连忙拉扯着那高瘦汉子飞快离开。

李洪氏摇了摇头,说“孙啊,你是没见过,所以不知这疫病的厉害。咱们先前见着多是些饿死的人,死了与旁人不相干。但是这疫病就不一样了,这人说没就没了,且都是成群结队的去,越是人多的地方,便死的越多。建文二十年时候,还没你爹呢,我那时也就跟你们俩眼下差不多的岁数,那年也是大水,你曾祖父曾祖母带着我们逃难到了榆阳,也是到处乞讨,吃树皮草根,后来就了疫病。不过十来天,整个榆阳城就去了差不多一半的人。那时咱们家人可多了,你高祖父也还在,你曾祖父一共有四个兄弟,与你祖母同辈的兄弟姊妹就有个,可是最后咱们那么大一家子活下来大大小小加起来只有四个人,你说说,这死了多少?”

万郎中虽是腰腹受伤,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处,见着章杏一时爬不起来,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撕开衣衫,将里面药粉尽数倒在伤处,就势用衣衫下摆缠住腰腹。七岁的章桃这时从惊呆中醒过神来,哭喊着对着万郎中一阵拳打脚踢。

石头怔怔看着章杏,慢慢松了手。李大柱过世后,石头成了李家唯一男丁,这个昔日顽劣少年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一人,沉稳了许多。

他们两个一个父母早亡,一个幼年丧父,从小便在一起玩大,再加上李洪氏心地良善,两人交情比之有些兄弟还要深厚些。从李庄村到淮阳,这一路上,若不是李家的帮忙接济,他们父女三人哪能走到现在?

外面落着大雨,草棚里下着小雨。虽是这样,却仍是比外面许多人家要好多了。齐家母女二人就搭了个油布挤挨着个站在自家家当旁边。

李洪氏将她拉过来,叹了一口气,用她那枯瘦的手耙了耙章杏枯黄的头,低声说“丫头,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心疼爹娘妹妹,只眼下实在不太平。那几个孩子说是走丢了,却是再也回不来的,便是寻到了,只怕就是一两根骨头了。”

章杏心中一惊,他们眼下可都是些老小,若被人盯上了,那还得了?她连忙转头看,蒙蒙月下,他们身后只几堆枯黄干草和些许白生生树干在微微颤动。

章杏心中一惊,连忙缩回了脚。旁边石头则将章桃圈在怀中,两个孩子也吓得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只见地上零散倒着五六个死人,想来俱被打死的,死状狰狞,血水流了一地,有的身上衣衫都被剥得精光,在火辣辣日头下就那么露着白生生的肚皮。有个约莫十岁男孩在两个死人中间坐着,一会摇摇这个,一会推推那个,哭喊“祖母,祖母,娘,娘……”

三人出了村子,没走多久,就遇到了李崔氏,她也讨了一碗。石头见了自己娘,自然忘不了上前炫耀一番,端着两个满碗,说“娘,娘,你看,这些都是你儿子我讨的。”

夜如此漫长。次日天还没有全亮,章杏就被一阵凄厉的哭声唤醒,坐起一看。墙角边上有个青衣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庙里人也都醒了,纷纷指点,昨夜的响动大伙都听见了,只不过这般境地,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强出头。而这会死了人,事闹大了去,终是指点起来。

石头喝得哧溜直响,百忙当中不忘飞了章杏好大一个白眼。

她真恨啊,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恨不得将这女人与那男人碎死万段,然而却动弹不得,喉咙像被人掐住了似得,呼吸一下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