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半,不知哪里突然传来“可擦”一声轻响,喝水的狼立时就抬起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看过来。章杏听到自己的心快跳出胸腔来,石头的手上净是冷汗。那狼看半响无果,复又低头喝水,完了,甩着一条大尾巴离开。

按她先前路线来看,要离开这山院,是要往东行的,可现在偏是东边出了状况,火光耀眼,喊杀震天。绝对是不宜踏足的是非之地。可是他们要是不往东行,又能往哪边去?

章杏将手中包袱系在靠墙角落里,实际上住这院子的第二晚,她就摸到这屋里来,后来陆陆续续将存积的东西一点点也拿进来。至于上房梁这事,也是她仔细想过了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外面那伙人想来也料不到他们千辛万苦要逃出去,竟是哪里也没有去,就躲在隔壁这空屋里。但是以防万一,那些柜子里床下头之类容易藏人的地方,她还是不敢去,想来想去,就想到头顶上足有两三臂粗细的横木。

他们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在这院子里无人理会,十余天过去,那孟爷也没有过来看他们一眼。

再无食物可吃了,所有孩子空坐着,一双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呆板茫然,仿若是没有生命的木头人一样。

一场混战转眼展开,孩子们的哭声喊声乱成一气。章杏缩在角落里,看不清匕落到了谁的手中,眼前的人被人扑倒,又爬起来,又被扑倒。匕冷厉的寒光时不时划过,地上笼子柱子上溅泼的血越来越多,第一个倒下不起的孩子连头皮带耳朵被消掉了,颜面全非,身上衣衫尽破,刀伤抓伤咬伤尽有。

提灯的人始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两人不好再说话。跟着众人后面穿过树林子,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面足有数丈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眼前,墙中有一扇约莫两人高的铁门,门两边各有十余手持火把,身着短打黑衣的人把守。

旁边有人过来帮那小子,扯着章杏头将章杏提溜起来,章杏不得已站起身来,因是被拉得狠了,整个头皮都疼,她也恼了,不使那小姑娘的抓挠功夫,直接一脚踹向那小子两腿间。不管大男人还是小男孩,那处都是脆弱的。那小子怪叫一声,松了章杏,去护自己命根子。

“朱爷什么时候来?”

那孩子瞪大眼睛,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过了河阳都是些大山了,我那回坐船坐了好几日都没有转完呢。”

他们所住这房紧邻柴房,地方逼仄,客栈掌柜吝啬灯油,小二过来催促熄灯。章杏拿了衣衫针线,到厨房窗下,借着里面灯火缝补,改了一件,另一件还有一个袖子没成,厨房灯火也没了。周围安静下来,月朗朗星疏,外面更声敲过。

其实章杏早就想过卖身的事,这可是穷人家的专利,她从前没少听,只不顾先前总存了几分侥幸,想着自己许是不一定会落到那地步的。但是到底还是形势比人强啊,她还真没办法了。

“桃儿记性真好。我和你石头哥哥把爹爹拖到前面那条巷子里,你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让别人看见了,若是那看见那王郎中过来了,你赶紧跑到巷子告诉我,好不好?”章杏说。

“哎,来了。”章桃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拔腿往姐姐跑去,恰逢了一个转弯处,里面突然冲出来两匹骏马来。章杏吓得魂飞魄散,几步跑过去,一把将妹妹抓到怀中,听得头顶腥风一下子扑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破庙果然比城外其他地方要安全多了,淮阳城外每日都有人死去,城外乱葬岗的死人堆积成山,那些送过去的死人先前大多裹着草席垫子,到后来多是没任何披裹,被一扔了事。城外成群结队的野狗都吃红了眼。而他们几个反是还无一个倒下,当然,章水生就不算了。

淮阳为免疫情蔓延到城里,更加戒严,许出不许进,连城南城北的两处施粥也停了下来。

那高瘦汉子捱了石头一拳,松了几个牙齿,满口的血,遂又呸一口,骂道“他娘的晦气!”正要转身走。齐重山等人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快拦住,别让他们走了!”一众人等立时持着扁担木棍将对方围住。

章杏当时也就是匆匆一眼,哪里看得有多仔细?

章桃嚎啕大哭,“你是坏人!我不跟你去!你放开我!姐姐,姐姐,你快来啊……”

李洪氏和李崔氏转头看石头。石头挠了挠脑袋,说“……小宝是被他爹带走的……”

夜里大雨总算是停了,章桃蜷缩睡在章水生旁边,章杏便坐在旁边替他们打扇赶蚊虫,城墙上上了灯,昏黄光照在城下泥泞不堪地上,但见处处都是胡乱躺着流民,而他们则在靠墙阴影里,看着风吹光影忽悠过去过来。章杏昏昏沉沉,将睡未睡,隐约听得城里面打更声过,猛然睁开眼睛,一轮冷月悄无声息滑进乌云里,天地一下子暗淡。

章杏觉得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石头又问“杏儿,你说,万先生为什么要说谎?”

淮阳城守卫森严,等闲进不去。城西城南两处粥棚每日施一回粥,那粥初先还能见到几粒煮稀烂的米,到后来,清亮的可以照见人影了,便是这个也是人人打抢的。结帮抢食成了寻常,章水生李大柱等人组成的全塘帮伙也加入混斗之中,有时候为了一碗可照见人稀粥,都会生数十人的械斗。

李章两家早先就有所准备,能食用的野菜草根备了不少,章杏有时会多煮些野菜汤,接济接济那万先生一家,从他那里得些的东西,或是成品药膏药丸之类,或是草药救治常识。她不知道这些到那时候有没有用,但是有些准备总比没有的好,她不希望自己到那一天手足无措,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身边亲人离开的痛苦。

李大柱挤了过来,说道“走,水生,咱们去看看。”

石头不高兴了,说“这些都是我得的。”章杏笑了笑,从章桃手中拿过一个馍馍,说“是,是,这些都是你的劳动成果,要怎么分都由你说了算,只不过总得回去过一过火烧才好。你实在饿,就先拿这个垫垫吧。”

那妇人像是一下被掐了喉咙,再不敢喊叫,只支支吾吾着一些似哭非哭得腔调。

李崔氏打得手酸了,这才将儿子丢一边去,扶了章杏起来,说“不怕,那是条菜花蛇,没毒的。”

章杏的动作没有时间经过大脑,双手一下抱紧了树干。但是爬树是个技术活,她没有干过,在章水生力举下往上也只扒拉了几下,还没等脱离章水生的手,一股阴寒的浓郁水气扑面而来。

章杏心中一跳,顿觉得不好,手放轻些摸去,触手软乎乎,热度明显高于周围肌肤。章桃痛得直冒冷气,伸手阻止,“姐,姐,疼,疼……”

这年五月很快就到了,一连下了数日的大雨之后,淮河原本不低的水位越高涨了,乡里传了消息下来,要村村抽些壮丁上堤了,章水生从全塘镇回来后,歇了一晚直接上堤了。

房里静下来,章杏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将手中的糙米饭一点一点挑进嘴里。

石头见他娘走远,这才返回房里取衣衫,摸着屁股上的红道道,疼得直抽冷气,忍着疼穿好了衣,又到厨房里,举着胳膊上的伤告他娘的状,“祖母,您瞧,我娘分明是想打死我。”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章杏定了定心神,不由得往头顶瞟了瞟——方才他们情急之下树,东西都来不及拿,菜刀和铁杵都在树上包袱里,眼下他们两人手无寸铁。石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个,突然蹲下身,眼疾手快抓起地上一根木棍,双手持着,与那狼对峙,头也不回对章杏说道“杏儿,你快上树去,把东西拿下来。”

章杏看了他一眼。石头眼神凝重,脸上满是与其年纪不符的萧杀之色。

这时候犹豫不得,拿不到树上的东西,他们两个绝对是死路一条。

章杏松开石头的手,慢慢挪到他身后去,瞧准时机,手脚并用往树上爬去。

才抱了树身,章杏就听见身后的石头突然大吼一声,一股疾风突至,随后木棍折断声响。章杏心魂俱散,连忙回头,树下两团黑影纠结成团,一股血腥气冲鼻而来。她不知道是不是石头受了伤,她下去也帮不了石头。

章杏看一眼,继续上爬,她如今上树已是经验丰富,几下后便到了树杈上,摸了包袱里菜刀和火石就下了顺溜下树,就地捡起手边的断成两截的棍子,点燃了。

有了光,看得更清楚了。石头已经被扑压在地上,那狼的大嘴就在离他脸不远的地方。石头满脸是血,双手合抱着狼嘴,就是不让它张开,虽是被压在下头,双腿却死死盘缠在狼身上。

章杏见状,也大叫一声,举起手中火把,对着那绿油油的狼眼猛地烫去。

那狼一下吃痛,毛遇火则燃,痛叫一声,缩回头去,一把将石头甩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