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那一天,在双眼血红的阿芒和丫头将父亲母亲背下地窖的那一刻,她就没能哭出来。

至于死伤,暂且还尤未可知……

颖娘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却没能来得及,只抓住一点衣角,减缓了些许的冲力,可她自己一个没稳住,却真的一头栽了下来……

主家这一跑,十来个本就被眼前大火烧的缩手缩脚的一众家丁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的,心气儿一下就散光了。只剩下两三个犹豫之后仍旧选择同苏二郎站在一道,其余一众人俱都丢下家伙什,瞬间跑光了。

可周遭在他们方才的疯狂之下,一众人早已挨肩并足地挤成了一团,一时之间,竟是无法脱身了。

苏二郎也觉得自个儿确实老大不小,也确实应该定下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颖娘再次愣怔,扇着睫毛睁开眼睛。

他就亲眼所见一片片蝗虫前赴后继的,活着踩着死的飞,却不管不顾,仍旧张着嘴甚的都啃。

市面上百物腾贵,别说蔬菜尤艰,就连黄土都能贵三分,虽还不至于民不聊生,却也确实年关难过。

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这个吼叫着说何满仓说得对:“大户都不是人,粮食霉烂了都不肯拿出来,舍给咱们的米粥日薄一日,孩子都快饿死了!”

“畜生,畜生,我们何家怎的出了你这么个无耻下作的畜生!”

那个也附和道:“舒城是不错,起码没有破城,应该能有咱们一碗饭吃。”

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反正下雨了,上哪都一样。”只又有些好奇,就探着身子去问丫头:“我就是觉得奇怪,那苏相公同何娘子为甚的一定要你们把何家两位小姐送去那甚的崇塘呢?难道那地儿就不闹灾吗?”

这话一出,茅舍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就热闹起来了,只不过却也有一个小小子不知道想到了甚的,忽的抱着膝盖,喃喃地道了一句:“我想回家,能不能回家?”

话音落下,茅舍里头倏地鸦雀无声,好似所有人都在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半晌,丫头抬起头来。

出事那天,虽然一切来势汹汹,叫他措手不及,如今想来都好似噩梦一场。

可叫他没有想到,同时也有些唏嘘的是,绑住几个当时明明已经逃过一劫了,却没有选择就此离开,而是一直躲在何家已经烧成废墟的老宅旁徘徊。

之后也是多亏了他们全力相助,他同阿芒才能顺利地将苏相公何娘子,还有颖娘果娘带出地窖,在这处离开沙河镇将近三四里的荒山上落脚。

再到这几天上,不论搭建草舍还是取水做饭,不管是给苏相公何娘子火葬,还是打探何员外的后事,他们俱都无怨无尤,丫头的心气儿一下子就顺了。

哪怕这会子他们都有异议,丫头也觉得人之常情。何况因着兹事体大,他同阿芒还隐瞒了他们许多事儿,这心里头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就细细告诉给他们听:“我同阿芒哥的命是世叔世婶一命换一命的换回来的,恩同再造,世叔临终之前再三拜托我们护送世婶同两位妹妹去崇塘……如今世婶又不在了,我同阿芒哥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把她们全须全尾的送去保婴堂落脚……”

想到苏二郎同何娘子的突然离世,丫头握紧拳头,又沉默了下来。

阿芒没有说话,但态度已经显而易见,绑住看着就又皱了眉头。

却还是不甘心,有些生硬地道:“你们才多大,你那世叔世婶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就有见机快的小小子跟着一点头:“可不是,这岂不是仗着对你们有恩,就挟着你们卖命么!”

“你怎的能这样说话?”丫头眉头一皱,心底难掩失望。

阿芒却咧了咧嘴,抬起头来,直视那个小小子:“哦,那你又有甚的高见?”

那小小子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头,赶忙缩了脖子,不再言语。

场面瞬间冷了下来,绑住想出面打个过门,可到底嘴角翕翕,甚的都没能说出来。

半晌才有小小子试探着询问道:“那你们知道崇塘镇在哪儿吗?”

丫头瞥了眼绑住,才朝着他点了点头,却留了个心眼,含糊道:“我们知道,依我看,这两天就上路,应该能在年前抵达崇塘的。”

而实际上,按着他们的计划,但凡不出意外,他们应该能赶在入冬前赶到崇塘。

话音落下,就听到那厢角落里有若有若无的哭声传来。

阿芒“刷”地站了起来,丫头也跟了上去。

就有小小子听着厌气,不由心烦道:“她怎的又哭了,真是个哭包!”

语气不善。

阿芒和丫头都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安抚果娘。

因着悲痛太过的缘故,短短几天光景,果娘人已木了。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眼睛肿得像桃儿,就连眼泪都是粉色的。他们看着心疼,却无计可施。

而今天上半晌刚刚将何娘子火葬,果娘有过前一次苏二郎的经历,似乎明白了甚的,哭的厥了过去,被阿芒掐着人中唤醒后又继续哭,最后是哭睡在了颖娘的怀里,被阿芒背回来的。或是实在累极了,一直睡到这会子。

只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小小的果娘虽然小脸皱成一团,却睡得正沉,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哭泣低喃。

两人对视一眼,听着呜呜咽咽的哭声,虽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可思议来,却已齐齐朝着颖娘看过去,落入他们眼中的,就是颖娘哭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