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老也不多加理会,不过长纳口气,自顾自喃喃轻道:“兄长早早命金卫扮作异教中人,前往钦山取那伍金台性命,可是料定宋又谷装神弄鬼的法子实难奏效?”

胥留留闻言,轻哼一声,柔柔叹道:“初时姑息舍容,现下左右弥缝;见兔顾犬,统归是为了各自利处。”

伍金台探掌拍了拍额面,起身便往睡榻一边,瞧见水盆所在,上身一俯,胳臂一撑,便把大半张脸浸入清水里,默默不作声响。

宋又谷见来人情状,轻嗤一声,掩口打个呵欠,待罢,抬声便道:“陆春雷,那夜你可是当真瞧见布留云往柳松烟卧房?”

伍金台面若寒冬隆烈,稍一拱手,悲声应道:“在下之名,便是因这金台寺而改。”言罢,抬手一指那方丈室,疾声询道:“方丈走得可还安详?”

宋又谷瞧瞧沙弥身后一同出得堂来的胥留留跟闻人战,唇角一抿,急急拱个手,敷衍告罪道:“阿弥陀佛,失礼失礼。在下尚有一人欲要打探,却不知小师傅晓不晓得、记不记得。那当是三年前,曾有一伍姓男子携母逃难至此,多逢方丈慈悲,济困扶危,援粟续命。此一事,可是属实?”

“呸呸!”闻人战一松缰绳,立时跃出去丈远,回眸冲宋又谷吐吐舌头,脆生嗤道:“你这泥鳅,背后摇唇鼓舌,论人是非,好不要脸!鹿哥哥不过梦行之症,哪有性命之虞?”话音方落,又再拍马,眨眉功夫,已是行在了队伍最前头。

柳松烟头颈不抬,朝宋又谷所在潦草拱了拱手,轻声接道:“你我初识,尔等不知我为人,我不当介怀。然则,钦山一众师弟,十数年如一日,跟我同食同宿,长在一处。他们疑我、迫我,逐我、伤我,算是哪门子常情世故?”

“堂兄毋忧,此处几位皆为江湖后起之秀,侠义英雄。”柳难胜会了意,眼风挨个落于堂内几人身上,轻声荐道:“此一位儿郎,乃是三经宗姬宗主座下弟子——祝掩。想来,其跟堂兄,也算同源同宗。余下两位,亦是渊源有自,皆出名门。”

此一处:红墙绿瓦,富丽堂皇;金鸭腹暖,兰麝烟长。就着那昏暗光、旖旎香,五鹿浑徐徐起身,两足初一落地,便觉得脚底虚软,身上绵绵犹如给人抽了筋骨;尚未坐定,那两脚似是易了主,鬼使神差的,竟是带着五鹿浑踌躇踉跄,一路直往里闯。

五鹿浑听得宋又谷说话,沉声长息半刻,后则亦是侧目,往那车轿处瞥了一瞥,眼风一冷,翻掌纵了纵缰绳,轻声应道:“栾栾那容貌,无论男女,休关老少,一瞧见了,哪个不是心驰神往,总要楞上一愣的?”

胥留留闻声,亦是眉开眼笑,轻声接应道:“窦儿,多时不见,怎得此回一来,又逢着你守山门?”

宋又谷轻嗤一声,两手抱臂,不屑道:“我说五鹿老,你那脑袋里除了女人跟钱,还有没丁点儿旁的物什?”

宋又谷念罢,抬掌自抱,手心徐徐摩挲外臂,待得片刻,定了心神,方长纳口气,哑声冲五鹿浑询道:“隋老爷子……”正支吾着,指尖猛地冲洞内一点,“他说此处乃是地狱……你看……”话音未落,自己已是止不住地两眸狂跳,皮肉惊颤。

宋又谷闻声,自是解意,长纳口气,缓道:“隋老爷子此回当真是乘风归了。”一言方落,宋又谷脑内灵光陡现,单掌一扯五鹿浑广袖,疾声再道:“我说鹿兄,风月风月,风乃是隋乘风,那月字,莫非就是隋老爷子临终遗言提及的鸟儿?”

不间不界坐了一刻,宋又谷终是不耐,咳了数回,把嗓子清了又清,咬着下唇一拍大腿,“你们师父……”

五鹿浑听着胞弟吃吃轻笑,念着隋乘风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下不由一阵薄怒。抿了抿唇,猛地将手上一巴掌大小的酒坛掷了过去,沉声令道:“死者为大。”

另一男扫一眼身侧女人,掩口笑应,其声尖利,“她算得什么美人儿?现在的她同卅年前比起来,腹肠烂了,皱纹现了,连皮肉都见松了,唯一不改的,只有三寸丁的小儿模样了。”

宋又谷折扇一开,掩着燥吻哼道:“今儿不卖酒,明儿卖么?今儿不卖酒,茶卖么?”

飒踏声有序,游龙动无招。浑是一派白虹切玉、紫气干星之相。

胥留留回眸,扫一眼五鹿浑,柔柔一笑,又将指腹往那疹子上轻摩了两回,抱拳颔首,扭头便走。

“异教重现,武林人人可诛。姬宗主深明大义,何需在下多言?”胥子思目华一冷,不耐道:“敌暗我明,可有良策?”

路潜光余光一瞟闻人战,笑意渐淡,长息抿唇,“举手之劳,莫要多提。”

姬沙见那细物乃为一纸薄笺,徐徐接了来,低眉细辨,见纸笺甚小,其上不过寥寥四字:祝乃异端。姬沙摇眉,上前两步,将那手札递于五鹿浑参看。

稍顿,姬沙探手抚须,径自接言,“人命关天呐。”

鱼悟面上不见五情,闻言徐徐冲胥子思颔首道:“异教横行,危如蹈海;深法无边,责无旁贷。”

“兄长最近确是再未梦行。”

“然则……”那弟子候了些辰光,打眼一瞥闻人战,又再言道:“然则那肉早被狼崽啃得面目全非,即便洞内有些染血的残衣,也不可断定是……”

“正是。”闻人战将那帕子一抬,就了鼻尖,擤了擤鼻涕,接道:“禾婶婶,那日十三十四叔说有事同您商议,可有漏过什么口风?”

“我这方忆起,山崩之前,确是有呜呜呼喝木猿之音。”

“此二人,确有风骨!”半柱香后,五鹿兄弟闻听前后,齐齐褒赞。

薄禾闻声,立时轻咳两回,冷眼一扫鱼龙,颊上虽不见了笑意,然那娇媚却不减反增,直冲五鹿老指点道:“你这孩子,这般不分长幼,方才未听得战儿唤我婶婶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面,更见莞尔,却听得堂上鱼龙二人沉声轻叹,“人生苦短,多得一刻轻松,也是福气。”

五鹿老面上稍显惊愕,虽知龙十四意在调笑,却仍羞恼,前后瞪了五鹿浑同闻人战一眼,喃喃支吾道:“就算我不跟女子厮混,亏得闻人姑娘易容妙手,我身上这脂粉香,亦是难散。”话音方落,却再瞧瞧座上龙十四,目睑一开,沉声叹道:“龙前辈,你连这都嗅得出?”

盏茶之后,三人重聚山脚。

宋又谷闻声,眼尾一抬,轻声喃喃道:“此二人,倒是出奇。然则,胥大侠,更是出奇。”一语未落,侧目瞧见前方胥留留回眸流盼,宋又谷一怔,疾吞了尾音,低低支吾道:“你们这一家子,乐呵呵争着抢着要做散财童子;银子舍出去了,方算是运道好不成?”

胥子思徐徐颔首,静默半晌,方再接道:“此一事,并非奇在此处。”言罢,见胥留留目睑弥紧,这便浅笑,抬掌示意,接了胥留留所递纸笺,于掌内一摊,一边细细摩挲,一边沉声自道:“此一物,我立时授于国主,觐见之时,亦是屏退左右,直询宫内水寒情形。孰料国主几语将我搪塞过去,横眉怒对,斥我小题大做,年岁愈高,胆气愈低,竟如此惧了个江湖蟊贼去。”

胥子思闻声朗笑,竟是起身,拱手相请,“两位,在下这便相邀入席,陪我这老头子,多进几盏薄酒可好?”

“鹿哥哥,”闻人战坐于桌畔,冲五鹿浑轻唤。

四人闻声,面色颇是难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成,面面相觑着,不敢动作。

“我那计策,原是万无一失才是。孰料得……”闻人战长长叹了口气,长睫一振,神魄已是飘往三日前。

此时,五鹿老正为仆从小心翼翼抬至耳房榻上。四名仆从分跪四角,将其披发轻绾,又柔柔为其盖了金丝薄被,临退下之时,将一串铜铃一头系在五鹿老手边玉环之上。

“请小姐入楼内收拾行裹,少时会有府内仆从前来接应。”轿旁一护卫见状,拱手令道。

一番交代之后,闻人战已是兴致高涨,同诸人别过,毫不停留,趁着夜色,拍马直往玲珑京。

“慧颜……”不待五鹿浑言罢,慧颜却是身子一紧,急急将五鹿浑两掌纳于胸前,又再将其手展了,定定瞧着那平摊开的掌心。

“公子,慧颜寻得你好苦!”

未待自己寻出个解法,祝掩两手却是先行一步,咣当一声,利落将那门闩除了,身子立时退后数步,正立一侧,见门口来人,共有两位,一着赫赤宽袍,一着绿沈长衫,二人面目虽是清秀,然这正红正绿,着实杀人眼目。

胥留留一怔,不由疾道:“莫不是出了事儿?”

鱼悟也不追问,低眉瞧瞧同括,轻道:“出家人,原不该执着死生;然老衲多教导禅活门子弟,对恶人,以德报怨,对恩人,结草衔环。少待我当安排座下四大弟子前来,安置你在宝象寺东面单独一间寝房。日后,你便随他们一起,习练些禅活门功夫,以作自保之用。待有小成,老衲便不强留,你自可回返灵和寺去。”

“这一点,我倒也很是不明。”宋又谷搔搔耳后,眸子一亮,“即便他不是外使,或念着那佛门中的‘是便是不是,不是便是是’,也不会同鱼悟执着。然则,水寒可是实打实,明明白白在那一心堂亮了亮。你们说说,那小和尚究竟自何处得了那宝贝来?”

“老衲早是隐隐觉察,江湖中有人意图加害,屡次三番陷禅活门不义。初时不成气候,老衲本不欲多加理睬,然得知尤耳主上慷慨,遣使献祥瑞之后,老衲便寻思着,被动承受,断不是长久之策,这方想了个主意,暗中留了尤耳入五鹿外使,避人耳目,将其暂时安置于灵和寺内。”

胥子思在一旁,细瞧鱼悟神色;胥留留则俯身贴耳,将少扬城前后直至昨夜林中险情同自己爹爹笼统叙述一遍。

姬沙目珠一转,心下计较:好个老和尚!你早料得在座无人愿将此事闹大,这便专挖了坑,非让我自己往下跳。我偏生不信,胥子思也站在你那边!思及方才祝掩所告林中埋伏一事,姬沙切齿,已然解了关窍,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眼风扫过祝掩同胥留留,后则徐徐应道:“禅师所说,可是咸朋山庄胥庄主?老朽倒也知晓,那祥瑞,正是胥庄主亲自护送,方至钜燕皇宫。”

稍顿,鱼悟手上动作乍止,将那挂珠一贴胸膺,抬声询道:“昨夜那群人,既已过招,可看得出其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