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小镇住了一晚,原计划次日乘船返回,没想到刘老师又突然改变主意,要再上云雾山!你的学生不是云游去了?有一个月时间么?门口贴的告示,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是的,但我到这里来,她们不知道。要留个言呀,昨天忘记了……哦,这也是大事!于是,我们再一次上云雾山,刘老师在静妙庵门口那张告示的旁边,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上山没走多久,雨又大起来了!我们没太在意,快步赶着路。突然,见前面一个人背着东西也在爬山,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披着一身黄颜色的雨衣,扛着一袋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老人家,您扛的是什么呀?米。我要她放下,我跟她扛,她说没事,她扛得动。扛米到那去呀?给菩萨呀。给菩萨?我兴趣更浓了。我带强制性的要她将米放下,她就望着我笑了。我跟老人家扛起米,才好坦荡的跟她聊天。不然,我真担心遭雷劈呢!还有些重量,她说三十斤。里面是布袋,外面加套了个塑料袋,大娘说,天下再大的雨,里面的米也不会打湿。

刘老师在船尾睡觉,杨大记者就约我到船头聊天,他是吸烟的人,对船舱里的乌烟瘴气也受不了。他望着江水,慢悠悠的吸着烟,含笑告诉我,他要搬房子啦。房子是报社分给他的,三室一厅,有将近一百个平方。现在有份固定收入,稿费收入至少也比原来番翻,他是在跑步奔小康呵!那些费时费力的剪报,他就懒得搞啦。他老婆又在另一家企业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每个月固定收入都有两千多,业务好还有提成。所以,搬进新居后,他就要准备请保姆啦。这次就是到柳河源镇请保姆,那里的风土人情不错,想细心再了解一下,写一个连载文章来……

我心中的烦恼,看来只有从佛教理论中去寻找解脱的良方。原来看过这方面的书,但没有好好研究它。佛教理论博大精深,基本教理有“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主张依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以断除烦恼,得到成佛为最终目的。佛教讲究因果报应,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呢?

爸爸:

许许多多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眼下的刘老师,完全变了一个人!脸目表情一片茫然,眼神还有些呆滞,此刻好象他的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一个躯壳立在那,这幅精神状态不应该属于他呀……我碰了他一下,江面风太大,不要受凉了。我们还是回船舱去吧。他“哦”了一声,才运过神来,跟我进船舱去了。

我对你们艺术家非常敬重,甚至还幻想过将我的经历写出来,象这位琼先生一样出书当作家!在这里遇上你们,我好高兴!你们救了我的命,这是天意!阎王不想这个时候收我,老天爷要我将这个女儿抚养大,不然她太可怜了!不过,今天在老鹰滩我是绝望了,我试了几次都没站起,身上到处都疼痛,有的地方还痛木了。我心想彻底完了!自己瘫在这里了!冻一个晚上,身子就僵了!我死在那里,别人还不容易发现,我的尸体还会被野兽吃掉!在绝望中,我在想我的女儿!我死后,她怎么活下去?别人能将她带大吗?她六岁多了,现在讲话还含糊不清,会不会成为哑巴?我现在还担心!她性格孤僻,不与这里任何小孩在一起玩,我做篾她靠在我身边,我到厨房弄饭菜,悄悄站在我脚边,有一次我没有留意,炒菜转身去拿作料,一不小心将她拌倒了!她摔得很重,头上还摔起一个包!她是自己爬起来的,她爬起来还是那么望着我,象看我做篾一样!她没有哭,我却抱着她哭了!我哭得很伤心,这个没爹娘的孩子,命多苦呵!喝!喝!提到这个女儿,我心就是碎的呀!你们今天救了我,也救了这个我这个女儿呵!有我在,她就不怕!我这个做父亲的,虽然今年六十六岁了,身子骨还结实,在这个弱小的生命面前,我是一座丰碑!所以她摔倒了,有我在都不哭,她从小到大,摔了无数跤,从没有哭过,今天天黑了不见我回来,她就哭了呀!天啦,这就是命……

是你呀,琼明灿!真是太巧太巧啦!在这个地方碰到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前天吧,到你单位去,还没有找到你呢!你还来找过我?是呀。你没有调走吧?我调走?没有呀,一直在那个单位!我问了那个管人事的,他讲没有你这个人!没有我这个人?你问那个管人事的?他姓什么?我们单位人事室根本就没有姓李的!那是我找错了?是铁路上电务段呀,段门口有石狮子……刘老师呀,刘老师,你怎么糊涂了!我是水电段呀。我们通信,你不都是写这个单位么?如果写成电务段,我能收到你的信么?唉呀,你看我,真是糊涂了!只记得你是铁路上搞电工,就找到电务段去了……早没搞电力工啦,现在段党委办专职抓宣传,已经三年啦!我写信告诉了你的,也没见你的回信……我调县文化馆去啦,不在中学教书啦!天意呀,安排我们在这个地方相会……

哦!你要游玩呀,只有明天到老鹰滩去!我妈带我去了,还要走好远的路呢!那里有座山叫狮子山。山上原来有座七层宝塔,文化大革命炸掉啦,说是“破四旧”。宝塔是镇邪的呀,宋朝就有了。炸了河妖就兴风作浪,不翻船撞排才怪呢!所以现在船要上滩,船主都要祭了河神再走。这里还有一首民谣,我念给你听听:

你这人真是!她恨了我一眼,脸上有了怒气。

她非常敬业,额头有了细小的汗珠,按摩到我的胸部时,开始微笑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她那双眼睛太小了。脸蛋儿也太小了。耳环却太大了。头上的卷发圈也太大了。还有口红太红了,胭脂太厚了……我透过她这双小眼睛,又开始美美回味着那个女孩的大眼睛,那双摄人心魂的大眼睛,我初恋女友的那双眼睛……

我爱人上街买菜去了。小孩也被同学约到外面玩去了。刘老师讲出去一下,买点什么东西。我却从阳台一眼就望到,他是奔到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想必要告诉他爱人些什么,又不想让琴琴听到。我们这里地势高又住五楼,整个城市几乎能尽收眼底。琴琴从厕所出来,见她父亲出去了,还略为一惊,但很快对我露出微笑。这时,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我眼睛盯着她,还是沉静的问:

我们应该见过面,三个月前,在柳河的渡口,还有在车站附近那个报亭……是吗?她望着我有一阵,好象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头竟然低下去了。你在车站广场遇到那帮无赖,你知道吗?就是我打电话报得警……还有,你在渡口救那个投江的女孩,我还抓拍到了你的镜头,我照了你好几张相片,相片我都洗出来了!

她经我这一讲,脸色很快变了!由白泛红再由红转青,有点象灾难来临的样子。她又慢慢抬起头,有点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就这么默默无语的望着……

不过,你放心,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也不会吐露给任何一个人。

她沉静的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我们应该还见过一次面。还见过一次面?她诧异的望着我,眼神是美丽动人的。十年前在火车上,你到柳州去,一位大娘带着你。当时你说自己六岁,还挥手向我再见!你是哪个小女孩吗?你还记得那个穿制服的铁路职工吗?就是我……

没有吧,六岁?六岁时,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呢!

琴琴这一说,恰似一盆凉水,猛然将我浇清醒了!我怎么这么荒唐呢?怎么还在苦苦的思恋着她呢!过去的事,怎么老要将它拉回到今天呢?!我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了孩子,上苍对我够关照了……我的心灵好象这一瞬间,得到了净化与洗礼,我很快恢复平静。没事,随便问问,只是那个女孩象你。

我爱人买菜回来了。又过了好一阵,刘老师也进来了。没想到他是上街去买生日蛋糕去了!他含笑冲着琴琴说,今天是你满十六岁的生日呢!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二日。你自己都忘记了?琴琴这才恍然大悟,惊愕半天,脸上泛着红晕……

这天晚上,我与刘老师在楼下煤棚房间,可以毫无顾及敞开胸怀聊天。我弄了些花生米与卤菜,我们继续在这里喝着酒!他喝着喝着,又叹琴琴这孩子命苦,有些凄凉的望着我,好一阵转了话题:

你爱人是叫什么名字?你告诉过我,我又忘了。赵丽曼。她的性格挺好,不象我家那个……你注意到琴琴今天这身打扮没有?连衣裙是前不久买的,亏得她想得出,头上还扎一朵白花!她说是在为玲玲戴孝!哦!我当然注意到了!她脸上气色也很不好,而且眼睛还有黑圈,一幅明显没休息好的状态!就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她的精神负担很重,我担心她会彻底崩溃!她妈见她这幅模样也很害怕,现在讲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乱发脾气……唉,她原来是一个多么开朗活泼的人呵!她其实爱穿蓝色的衣服的,夏天她都爱穿那身天蓝色的连衣裙,她在学校别人都呼她“蓝玫瑰”……蓝玫瑰?!这个名字挺俗气?你感到吃惊?不、不……琴琴还特别喜欢蓝玫瑰花,张亚写给她的情书,都是一口一声蓝玫瑰呢!哦!我心里一阵慌乱,赶快将话岔开:

你在城里工作,你们怎么不搬进城去住呢?小孩上学也方便。是的,孩子上学不太方便,真是苦了她们。不过,城里房子紧张,好容易分到一套,还不足七十平方。而水电站的房子,有一百五十多个平方!紧邻江边,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玲玲、琴琴都自己的间房,她们也都不想搬进城去。我们这栋楼,楼下的人还从阳台可以钓鱼呢!我原在学校有间小房,现也有一间。基本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自从去年七月玲玲游泳淹死后,我们一天到晚面对着这条江,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尤其是琴琴,老站在阳台望着江水发呆,有时半夜深更被噩梦惊醒,哇哇大哭!因此,最好解脱的办法是离开那个地方……我是突然想到老同学何进的,我可以调到这里文化馆,也可以来这里教书。再加上你又在这里,使我下定了决心……

唉,琴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又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玲玲的死给她带来了一系列的变故,也给她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创伤……

一只野猫从那个小窗孔中伸进一个头来,它是闻到了香味窜过来的,温柔的还带有点嗲气的叫了一声,我正想甩一片牛肉给它,它呼啦一下就吓跑了!它大概以为我要打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