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怔了怔——溪宁明里是陆圣庵的红颜知己,暗里她却查到她是七王爷同母异父的妹妹,是他派在陆圣庵身旁的细作。花乱来是意识到了什么,才会对她有此一问?

但时机还未成熟。

溪宁望一眼头垂得低低的朝绿,口气缓了缓:“那你说,是为什么?”

风吹在脸上,沾衣不湿。

这一日清早起来,溯央就被两个婢女拉到了梳妆镜前。昏黄的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因为清瘦显得五官更加明晰。莫忘不禁感叹了一句:“少即便是这么恹恹的样子,也有种可比西子的美呢。”

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来她早就一语成谶。

她发泄般的说了一通,脸上泛起了红色,怔怔地道:“现在,我只想好好照顾父皇,等廖大哥回来。”

为了陆圣庵为螓希办寿宴的事,他替她不平,甚至出手伤了向来敬重的表兄——“今日晨间廖将军去找陆少爷,为了,为了陆少爷给溪宁姑娘做寿的事情。下人说陆少爷不阴不阳地回了几句,廖将军就打上去了。”

溯央一点一点地走到陆家前院的开阔地。却见一列列精装结束的士卒已经排列好,迎头的一匹马上,廖奉霆穿着一身银白色铠甲,提着长枪,躬身与马下的陆圣庵说着什么。旌旗猎猎,风声鹤唳。

“呵呵,这朝堂上风起云涌,变幻莫测,实在有些让霈修劳形困顿了。”七王爷打着哈哈,“圣庵,今日上朝,无需多言,只要配合我便是了。”

陆公子性雅,书房隐在一处竹林里。旁有一潭碧水,夏日炎炎之下更显得清凉淡雅。竹叶萧萧索索地轻抖着,当真是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一切都是静谧的,缱绻着文墨的清香,仿佛进了来,便是踏出了红尘万丈。

说来也奇,那时候却有一个年轻人揭了榜。他说他从小在山中跟着一位神医学医,愿意试试。于是便进了府中,一治便是三年。

太子朝溯央递去一个眼神。溯央连忙走到罗公公跟前,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公公,求您对皇上转告几句——央儿从小无父无母,太后拿我当女儿一般。如今难得进宫,只想当面问候她一声。”她知道皇帝的软肋一在她父亲,二在“亲情”二字,所以有此一说。

他们在七王手里受的委屈,未必没有她多。他们怕她担心,不说出口,她也一样怕他们担心,不能告诉他们。此时此地此景,只有眼泪、只有哭泣才能宣泄一分心中的苦痛。青衫尽湿,杜鹃泣血,他们仿佛是明灭间的蜡烛,相互取暖以求得一丝残喘。

心里不知什么原因,一寸寸冰冷下去,只冷得目光都像淬了千年寒冰,彻骨冰凉。耳旁似乎听到有人窃窃地说着什么,她若置若罔闻。只是冷冷地望着陆圣庵。

就这般愣愣地被他拽进了房内,螓希体贴地关上门,房里孤男寡女,虽然跟眼前的夫君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溯央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脸上不能表露出来,她故意拉开了些距离:“我去找找膏药。”

第二日陆圣庵是被廖奉霆吵醒的。

溯央一阵恍惚,只觉得她话里有话,却终是摇摇头:“怎么会?你我虽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我又岂会那般看待你呢?”

陆圣庵不禁轻声笑了起来。溯央茫然地侧头,只见一双极深极深像海水般的眼睛望着她,翻滚着浓烈却温和的情绪。

听得此语,陆圣庵抬起头,果然天色已黑,月明星稀。自己竟又忙得忘了时辰……他收拾起散落的账目,起身往厢房而去。

螓希“啐”了一口:“不要脸!”说着作势就要喊那两个官差回头。

卓公公宽慰道:“虽说要清,大抵也就是位份不比现在了,没有性命之虞……太子让我转告你,昱王那边,他已经在尽力援救了,只是实在是……”

乍见溯央,陆圣庵微微愣了一下,片刻便恢复了镇静。偏偏是他坦坦荡荡的表情,令溯央心中翻滚,她视若无物地直直往门外走去,十指扣在掌心,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倒是子寿的两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陆圣庵紧紧盯着她,心下大急。他清楚溯央的性格,她要是认定了这件事是因她而起,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后一人受过,宁可赔上自己也不愿苟且偷生。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偏偏溪宁一直以为,我信她。我原本便没有心爱的女子,她若信,便信,我也许她一个黄粱美梦。

央儿不是郡主,是陆府夫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转身就要跑。老板就像老鹰抓小一样把她蹬了回来:“想跑?早看出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是来吃霸王餐的……”

“太后……”溯央低低唤了一句。这一声里凄怆哀恸,情真意切。太后原本硬着的心肠,也被这一声呼唤险些逼出了眼泪。

她不想看见有人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论敌我,对她而言,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他们的家里,还有苦苦等候的妻子,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倚门守望的老人——而现在,他们却在这里流着血,再也不能看到老幼妻儿。

她不过是闺阁中的柔弱女子,这般血雨腥风原本离她很远,可如今,却近得仿佛几步间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谁知道螓希跑了一趟,穆九却不在房里。溯央无奈,又有太后身边的小太监前来相催,只好先走一步了。

山色空蒙,多少楼台烟雨中。

溯央巡视屋内,见周遭桌椅立柜,都是用了多年的家什,已经泛黄陈旧。难得被褥齐整,窗明几净,倒是清静文雅得很。

“央央……”娃娃哭得更凶了。小姑娘又使劲朝他做了个鬼脸,扶着娃娃数落:“笨蛋,你又乱跑,小心你爹昱‘王爷’回来打你的小屁屁!”

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

面如寒霜,剑似寒铁。

螓希的手微微一颤,溯央握住了,浅浅笑道:“别怕。”

溯央心念一动,这倒是个接近七王党的好机会。她面上带笑,漆黑的眼睛闪了一闪:“冷统卫,可是冷子籍冷大人吗?”

溯央抬手拿起一双象牙筷,食不知味地尝了几口,问螓希:“这北临城中的局势,我之前要你查探的,可有什么结果没有?”

大雨如泣如诉地下着,打得塘子里的残荷东倒西歪,堪堪不得承受。这一片朦胧之中,世界反而异常地安静,异常地干净。

可他有没有替她想过——她父母双亡,从来不得夫君的欢心,如此一来又失了被太后利用的资本,还剩下什么?他真真如此狠心么,要让她连最后的不受狂风暴雨侵扰的容身之处也要赶尽杀绝……?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要退,还能退到哪里去?……

陆圣庵默默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从朱红色雕栏木门间穿行而出。屋外的满地积雪已然消融,草长莺飞,依稀是隆冬渐去、春日将临的景象。

她还年幼,不忍心让风筝受一根丝线禁锢,只问父亲——爹爹,让风筝自由自在的不好吗……?

嬷嬷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弯了一下腰,离开了太后的晶元宫。

江管事立在一旁。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脸上隐隐有些市侩之气,却又融了几分正气,倒是极为和谐。他听少东说要弃了琉璃坊,到底据理力争了两句。这会子看少爷脸色淡淡的,饶是他向来精明能干,却也猜不出少爷的心思,讪讪的就没再往下说。

溯央看着她,只觉得她秀发上插的金步摇聚着光,随着她话说一点一点,那光直直扎进了她眼里。溯央缓缓摇了摇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相公对溪宁妹妹,到底是一片真心。如今我进得陆府,不怕给妹妹知道,是太后看相公乃是一个痴情公子才下的懿旨,不过相公的这份痴情,到底不是放在我身上的。”

房门一阖,溯央的笑声顿然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