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目光流动之中,却暗暗地风起云涌。

陆圣庵这才想起昨夜的旖旎,脸上不禁也红了,微微凑过去,想靠近些看溯央难得憨憨的神态。微微一动,头皮却一痛。他低头看去,竟是两人的头发结在了一处,再分不开。

陆圣庵仰起头来,看了一眼螓希。见她脸上笼着油灯的暗影,明灭间看不出什么表情,点了下头道:“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螓希上前答话,脸却冲着花乱来:“我家主子是皇上御赐的溯央郡主。”

溯央亲手给他满了茶,问道:“卓公公,太后怎么样了?”

溯央一愣,有些惊讶地看着陆老太太。她淡淡笑着望着溯央:“若是你,会怎么做?”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她不信穆九骗她,只怕穆九也是被七王爷的人骗了。

才思量间,已经远远看到几顶小轿并轿夫丫环小厮遥遥地往这边走来。

十五岁的时候,我开始发现生意场上,没有权贵庇佑,终究不得平安。

螓希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溯央。溯央敛目一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心酸。

溯央接着道:“只是你没想到我后来还是去了。被人发现之前为一位朋友所救,他以为你故意设下圈套引我入局,其实他错了。因为你根本无心害我。若是你知道我那晚会去,也不会挑那个时候杀掉董蛰,对不对?”

太后覆在溯央手上的手亦是一寸寸地冰冷。她却依旧雍容高贵,如九霄之凤,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转瞬间便可以取她性命的乱军,仿佛是在俯视一群低贱可悲的蜉蝣。

溯央惊慌地倒退了一步。他们缓缓地倒下来,如同溃瘫的梁柱,轰然倒地。溯央这才看见,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极小的孔眼,如同喷泉口一般,不停地冒出鲜红的血液。

螓希似乎在那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溯央的想法,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接过那簪子,双手紧握,用力得青筋明晰。

今日她不想穿这衣衫,不仅仅是怕压过了太后风光,更是因为义父和义弟还在人家手中,她怕睹物思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只是这一刻,两个青春少女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半分欣赏春意的心境。

螓希上下打量她一番,也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他溜溜达达地跑到街上,一个小不点娃娃正砸吧着手指盯着他,随即咧开小嘴:“姐姐……抱抱……”

廖奉霆躬身行了个礼,告辞离去了。溯央把螓希叫到身边。

他生气?笑话,盗香之人岂会跟女子生气。他不但没恼,还觉得颇有异趣——他采花无数,这样身怀武功的绝色可是头一回,哪里能轻易放过了?螓希低低说了一句:恶心!他于是紧紧跟着,倒要瞧瞧那女子要是要去向何处。

螓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这是做什么?”

匣内却是一柄寒光如洗的匕首。虽有鞘在外,却仍有丝丝逼人的慑力,仿佛时刻待血一般。柄与鞘上,皆是古老的纹饰,摸着冰凉粗糙,虽古拙却不失灵动。溯央将它整个儿取出,轻拉出鞘,只觉得白光一闪,眼前一花,那东西竟宛如活物,灵活滑腻,简直就要脱手而出。她“哎”了一声,眼见就要拿捏不住,连忙紧紧握住。过得片刻再定睛瞧时,那匕首却又沉寂如死,静静地躺在她手中。只余寒光点点,湛亮的剑锋上映出她美若朝花的容颜。

穆九也怔了一怔,微微仰起脸看溯央。溯央笑着解了腕上一个和田玉手镯,替她戴上,一边道:“今日见你,不知为何极是投缘。这个镯子赏给你,它代表着皇家,可要好生爱惜。”

初次见面吗……她穿着如火一般燎原的红,衬着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明明是孤寂的,却在眼眸中流淌着倔强和孤傲。就是那种孤勇,让她如火焰般摄取了他全部的视线。那种感觉……他不是表兄,无法用笔墨形容出来,只觉得仿佛是在暴尸千万的沙场上,在体力已尽兵粮寸断之时,突然看到前来救援匹马上的将军。空寂无人,只有那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天苍野茫,恒古洪荒,仅此一人而已。

正自思量,那白衣男子一展扇子:“在下姓花,人送雅号盗香小帅提花公子玉面郎君,大名花乱来。姑娘这般有趣,可否告诉乱来芳名?”

“此番夫人前去如观寺……请带着溪宁。”

溯央说了一阵,带着螓希告辞。陆圣庵道:“我送你。”

溯央坐在书案前,默默地眺望着窗外,仿佛回到了宫中,回到了晶元殿太后凤座前。仿佛看见太后那张无暇也无情的面庞,娇红冷艳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话语:“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信谁?……哀家在这宫中又无先皇宠爱,又不是当今皇帝的生母,能活到今天这个份上,凭了什么?……若是太子不能登基,五王倒还好些,虽然骁勇,但到底是个不成事的;要是七王,我们姓络的还能有几日的风光?……要是没有我络御凤,哪来你干爹昱王但平日子?哪来你溯央但平日子?!……”

溯央慢慢悠悠地喝茶,螓希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小心地掩上门,低低地说:“主子,出事了!”

“旁人看到的多少光鲜,其实倒也未必。人各有自己的难处罢了。”溯央笑了一笑,并不正面接过这话头。

溯央刚要答话,眼见陆圣庵状似无意地走来,支愣着耳朵想要偷听,一时好胜心起,淡淡地说:“没什么。”

陆圣庵颔首:“太后专断,七爷仁厚。”

好毒的一句话……陆圣庵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这般甜言蜜语把老太太哄得十分高兴,只说了句“下次不要这么铺张”,便叫溯央和陆圣庵二人上前来,一同用膳。

“主子,该睡下了。”螓希铺好床铺,唤她。溯央轻轻摇头:“我不困。今晚上难为你了,你先睡吧。”

她恍然出神,廖奉霆却自觉问得多嘴,脸上微微一红。他的脸多年在战场暴晒,古铜色的肌肤让脸上的红晕隐藏得并不打眼。然而那从心底里涌上脸庞的热流,让一向无畏生死的将军,也淡淡地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廖奉霆微微向她点了下头,把不再反抗的陆圣庵拉到陆老太太跟前。溯央盖上盖头,二人行了礼。礼成,陆圣庵便搂过一旁的溪宁,转身丢下极静的一室人,拂袖而去。

螓希不想浪费时辰杵在这里,她想去拉住外头的两人不让他们再打下去,她怕廖奉霆不是陆圣庵的对手……可这一刻,她愣愣地望着溯央,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美人如玉,珠玉在侧。竟是这般。她随侍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她眼波里的流光,远远要比那深宫里琼楼玉宇中亮起的宫灯还要明媚、还要清透、还要湛亮。可那只是昙花一现,那光宇渐渐地泯灭下去,如同更鼓一过,那随风摇曳的宫灯便一层层地熄去了一般。最终成为深不见底的漆黑的一个影。

螓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一个绮丽的深梦的突然惊醒,想要伸手留住那璀璨如星的光芒,心里,却仿佛随着那光彩的熄灭而渐渐地绝望下去。等到再回过身来,面前的女子,依旧是素衣轻曳,温婉娴静的佳人。只是那双脉脉秋水的眼眸中,再也没有方才的流光溢彩。

螓希张张口,愣愣地想说什么,溯央却折身引着她往廊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