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忙拦住,道:“娘不必着急,这虽有影儿,但一时只怕还不能成的。一来,这赎身钱也不知道要多少。咱们家如今虽说宽裕了,上回哥哥不是说,那钱都拿去置办了一个极好的农庄子么。这是于咱们家极有利的事,如今若是用钱,只怕还得将那庄子典押了,岂不亏了家里的本?”

既有此念,珍珠便不理她,只把心思放在同姐妹们说笑上,待一回,贾母便要回去,众人同了出来。珍珠看时,黛玉宝钗正从那边出来,后面宝玉不知在那里同妙玉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妙玉露出了同贾母说话后的第一个笑容,珍珠不由一怔。

众人越发好奇起来,道:“到底是什么事,这样要紧的?”

众人都笑道:“她若知道咱们作诗,这会子不知道该急得什么样了。”

探春道:“我已好多了,不过是前些日子睡得不好,夜里吹了些风,就倒下了。偏侍书她们不懂事,这么点子病闹得人尽皆知,人人都来瞧我。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赵姨娘不敢委屈,也一声不敢言语,只得慢慢退下。

晴雯道:“可不是么,她今儿看二爷的神情我瞧着倒有些眼熟,倒像是……”珍珠道:“是什么?”

而且,她不是袭人,她是珍珠。

玉钏儿只咬着唇,舌头尝到了血的腥味,然后如木头一般接过那包银子,又机械得磕了个头。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唉声叹气地去了。

待说完了,麝月哭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宝姑娘若有个好歹,我们可就活不成了!”

那慧娘却也有些出众之处。言说她出自书香宦门之地,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她既有文采,其绣品自然从雅,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且她又别出心裁,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确是不同凡人。

才出了门,却见远远的一群人过来,珍珠细一看,却是王夫人并薛家母女二人,身后是一群伺候的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往贾母上房来。珍珠无法,只得靠边站住。王夫人看见她,道:“宝玉今儿如何,你做什么来了?”

这里碧痕心中不忿,麝月秋纹见了,便拉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小红含笑答应着,去了。

一时又有人送了珍珠平儿等人的饭来,二人便在外面囫囵吃了,又回来伺候。

宝玉不言语,只由麝月服侍着吃茶。

珍珠听了越发糊涂,却听雪雁道:“好姐姐,我知道了,哪里敢耽误姑娘的事?我就是再罗嗦,也不过是私底下和你还有王嬷嬷唠唠罢了。若是外人,我何曾多说一句的?”

贾政听了这话,倒也无话可说,便罢了。王夫人只淡淡以对,待贾政走了,便唤了赵姨娘来,也不打骂。只吩咐丫头搬了许多布匹来,让赵姨娘即日起不得出门,在房内做出十套衣裳,十双鞋,另有荷包扇套等物,什么时候做好,什么时候出来。期间贾环日日到上房与王夫人抄佛经,晚间才许回去睡觉。

众人哄又都笑了,贾母指着凤姐,笑得眼都眯成条线,道:“瞧瞧,瞧瞧,这猴儿张嘴,谁能说过去!”

宝玉见这般说,又见脸上淡淡,不似生气模样,但也不是高兴样子,心中想着到底是自己不是,早做了糊涂事,既得罪了珍珠,又得罪了黛玉湘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外面丫头说话声音道:“宝姑娘来了。”

麝月晴雯赞叹不已,道:“还是姐姐明白。当日若是姐姐在,就没这事儿了。”

只见这里是几间七成新的房舍,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三间,另有厨房,后面一小块菜地,地旁打着一眼井,典型的平民百姓家的房舍。

到了贾母上房,众姊妹都在,贾母听说,便叫进来。

宝钗听了,也点点头。唯那薛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众人也不觉想到秦氏的丫头瑞珠,不过十五六岁,生得一副好模样,子好,又做的好针线,见过的人无不夸的,竟也就这么没了,着实让人叹息。

珍珠心头一跳,这“别人”是谁?这边忙道:“太太息怒,这事儿本是小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小孩子们不懂事,在学里吵吵闹闹,过一阵就完了;便往大了说,也只是亲戚间的磕绊而已。难不成还专为这个来回太太不成?况且老爷那里……”顿了一回,看王夫人的脸上好看了些,方又道:“老爷对二爷是‘望子成龙’,难免严苛些,若是知道了,难免生气。只怕就以为二爷是有意玩耍,还闹得学里家里,里外不宁,亲戚间脸面上不好看……所以我就没回太太,只叫二爷‘息事宁人’,也拘了她们几个的嘴儿,省得有个什么风儿吹到老爷耳朵里,不想太太还是知道了……太太若觉得我处置得不妥当,还请太太恕罪。”说着跪了下来。

宝钗面上飞红,道:“妈说的是,是女儿无用。”

宝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将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话说了。

珍珠便道:“二爷这会子不睡,明儿抠溇了眼睛,让老太太太太看见,可怎么处?”重要的是你不睡,我想睡啊!

珍珠也有些奇怪,不过赢钱总是好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道:“许是今儿财神到我家了。”

鸳鸯叹一声,道:“凡事也瞒不过你去。你也知道我那一家子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只我那老娘还好些,只是人微言轻,不中用的。虽说他们如今在外面,人隔得远,等闲难得见一面的。但逢年过节,也是要见的。我如今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也疼我。这满府上下都盯着我呢!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既存了心思,只怕连脸面也不顾的事儿都有的。今年中秋的时候,老太太赏了我点子首饰,也不知道她们哪里听了风声,没几日便递了话进来要我出去。我还道是亲人久不见,惦记着了。高高兴兴去回去了,谁想到惦记是惦记着,不过不是惦记人,是惦记着我这么几个钱罢了!”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怕你笑话了,他们便说我如今风光了,便把家里人给忘了……当时我气得哭了一场。”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珍珠笑道:“姑娘说笑了,还得多亏老太太的恩典。”贾母便道:“家里一切可好?”

那年孙氏病重,家中一时揭不开锅,珍珠急昏了头,便向她借过粮,谁知竟被狠狠奚落出来。气得她狠狠哭了一场,发誓日后绝不上门。此后便差不多与他们家绝了往来,怎么今日竟上门来了?

珍珠也奇道:“我也是糊涂了。”想了一回,又回思前后,想到鸳鸯送了这衣裳,又不让她立即拿走,定要到她出门前才送来,心下便有些明白了。只是这银子是整的,而且鸳鸯的忠心她最清楚,定不会做这样背着贾母乱送钱物的事。这样的话,这钱只能是……

孙氏便拉着珍珠问在贾家的事,问贾家的人待人如何,可有打骂之事,可穿暖吃饱……云云,长长短短,罗里啰嗦,问个不住。珍珠心中感动,也不厌烦,一一答了。当然凡事皆捡好的说,将其中的勾心斗角,登高踩低尽皆掩去,竟美化到了十分。但是孙氏与花自芳两个却是心中伤感,毕竟珍珠是去做伺候人的丫头,又不是去做千金小姐,只当珍珠是报喜不报忧,又恐珍珠伤心,便不作语,只听她说话,背了人又掩去泪水。

珍珠打开吓了一跳,里面是一套簇新的灰鼠毛的紫褐色对襟团花镶棕色条纹边的褙子,上好的料子,风毛也是极好的,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

说话间,宝玉进来了,看见珍珠,便笑道:“好姐姐,我竟不知道这事,可饶我一二吧。”

春燕道:“这林姑娘可真大方!”语气有些不自然。那几个银锞子式样小巧致,只怕也有好几钱重。

可越是如此,越发让人担心她的未来。日后不知道会怎样呢!

宝钗笑道:“妈都不辛苦,我一个小孩儿家,哪里谈得上辛苦?”

紫鹃道:“还没呢,我正劝姑娘睡下,可姑娘还睡不着呢!”

一旁邢夫人看一眼王夫人与凤姐,冷冷一笑,只拈一颗话梅含了,并不言语,可脸上已显出几分不屑来。这二府当家,总压她一头,已让她憋了多年的气了,如今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来了,她就在这里显摆这个当家地位,至于么?

待进了门,请了安行了礼,众人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怒气,皆小心翼翼,果听王夫人问道:宝玉如今多早晚睡,一日吃多少饭,身子可好,可有玩闹不忌之事等等。

而后王夫人养胎,那赵姑娘便专宠于房,数月里贾政不曾踏入王夫人房中一步。下人们皆是墙头草,见贾政喜欢,便更加着意奉承赵姑娘,风头盛了王夫人数倍,让王夫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只是她那时怀着胎,腾不出手罢了。

珍珠面上一红,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珍珠听了,略整了整发鬓衣衫,便随了小丫头往宝玉房里去。此时宝玉已换了件九成新家常的藕荷色上衣,下穿着同色的撒腿的裤子,小小的年纪,却端的好相貌。怪不得贾母疼进了心坎里。

迎春笑道:“他早要过了,哪里还等你说。”

贾史王薛四大家素来亲密,凤姐与湘云亦是从小儿就相熟的,二人一个爽利,一个开朗,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倒也颇为投契。故一进来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了安,便亲亲热热地说笑起来了。贾母只笑眯眯地看着,间或打趣二人一番,室内倒是一番和乐。王夫人也只含笑不语。邢夫人却是淡淡的。

王婆子也是聪明人,等闲不来的。只是今日得了珍珠的嘱托,又想着日后能再得珍珠的好东西,便腆着脸来了,一进门便笑地满脸的褶子,道:“孙姐姐,大喜啊大喜!”

李嬷嬷忍着拭汗的冲动,赔笑道:“奴才回太太的时候,正好茶房里的人说外面事忙,茶房竟接不上了,太太便先让那两个泡茶好些的去了茶房应急。是老奴糊涂了,老太太恕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孙氏执拗,道:“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管的,罢了,明儿你去寻王大娘,将我这两日做的针线送去,好歹换两个钱来。咱们家虽艰难,却不能做这等卖女求生的事。”

这里珍珠一面做一面想,心中早将家中诸事咀嚼了一遍:孙大舅为人自是知道的,素来是小气的。此番代垫了医药费,又这般照顾,已是十分难得的了。哥哥此番伤得重,这医药费只怕是止不住的。母亲的病也是个问题,一家子吃喝用,这里里外外哪里不是要钱的?这栋屋子便是典押了,只是却还不够……

宝玉只好信口说道:“要往北静王府去一趟。”

珍珠道:“什么事,昨儿二爷怎么没说起?”

宝玉道:“我一时忘记了,早上醒的时候才想起来。”

珍珠叹口气,道:“二爷若真要出去,好歹早些回来,不然我们这些人,可没好果子吃。”

宝玉应了,珍珠便拿了件蟹壳青的海水纹排穗褂与宝玉穿上,其余一应饰物也都是素色的。换好了衣裳,便匆匆忙忙地去了。

晴雯心中明白,便悄悄与珍珠说道:“都是你的话惹的祸,倒生出这些事端来。”

珍珠道:“他问我时,你还催着我说。到如今,偏又来问我了,哪里有这样的理?况也没见拦他呀?”晴雯一窒,说她不过,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