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叹一口气,道:“玉儿来了,也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也不知她长得与她母亲像不像。”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正是康健的时候,哪里当得起这个老字?”

贾政便问道:“今日老太太可好些了?”

鸳鸯叹口气,将手中的托盘递过来,道:“这是老太太赏我的酥酪,我记得你爱吃,特地给你留的。”

金钏儿看她似有些伏低的样子,便有些得意。她是府里的家生子,本姓白,原在王夫人房中伺候的,后来王夫人便把她给了宝玉。她只比宝玉大两岁,生的有几分水秀,看惯了府中的富贵做派,难免有了几分心思。虽说如今宝玉还小,但也是一日大似一日不是?府里的规矩,爷们的房里总是要放几个房里人的,而这人选多是长辈给的,或是从小伺候的。她如何能不动心?便更生了几分心思,如今可人等大丫头都要出去了,她便屈意奉承宝玉,将宝玉服侍地越发喜欢起来,竟将其余的人都抛之脑后了。正当这美梦渐成的时候,不想这贾母竟派了珍珠过来,平日里温柔随和,端庄大方,不说心灵手巧,便是相貌上也更胜了自己一筹,如何能不生醋意?故才生出这一番呛声的醋波来。

鸳鸯笑道:“是珍珠做的,我前儿不脱空,便让她做了来。”

贾母道:“你二哥哥这会子还在他舅舅家呢,哪里回得来?你去歇一回,等你醒了,他也差不多就回来了。”

说着又拉拉杂杂说了一车的话,又是赞又是笑。珍珠哪里不明白的,只任她说了,待听她说得差不多了,方道:“此番过来,是我想向大娘问个事儿。”

王夫人眼一瞪,道:“这话糊涂,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有好人好物自是要先紧着老太太的,你是我带来的,俗事也办了许多了,怎么如今竟糊涂起来了?这知道的说你糊涂,不知道的只当我不孝了。若是传到那有心人的耳朵里,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

而后几个人便被扔进浴桶里泡着,待泡得身上起皱发白了,那婆子便拿了个棕毛刷子,将她们当做将要上架的猪一般,从头到脚刷洗了个干净。而后又换水洗了一遍,方让出来,擦净穿衣,至另一室候着。

王婆子将她这般,随息了怒火,又见其余数人都是乖巧的,其中的珍珠更是稳重,不由满意地点点头。此时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小门外面。珍珠偷眼打量了四周,并不见甚大富装饰,只是屋宇高大,自有一番气派。想来这里连那“东西角门”都不是,而是荣府后面哪个后门罢了。珍珠自嘲想想,还当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卖来做丫头奴才的,还想从哪里进呢?

原来这王婆子虽说身为牙婆,身份所限,但她见多识广,口齿又伶俐,很得一些大宅内院们的喜欢。且她为人做事很有几分侠气,很不齿那些卖良做娼的勾当。同在一地住着,与花家都是熟识的,见珍珠小小年纪十分懂事,持家事不说,且还做的一手好针线,十分疼惜。给她家的钱都是第一等的。如今芳哥儿又遭了这样的事,只当珍珠是来借钱的,心下便忖度着该借多少方才合适……

而孙氏这厢听了珍珠的话,方才明白此时不是哭的时候,便忙问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芳哥儿断不是那等惹事的,哪里竟出这样的事情了?如今到底怎样了?”

孙氏冷笑一声,自己亲哥哥的品还不知道吗?只进不出,一毛不拔的铁公,从来不做无得益的事,自己若真信了他,那才是昏了头了,当下便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珍珠今年才八岁,正是好揉搓的时候,若是真过去了,我们孤儿寡母,又吃人嘴短,便又能奈他何?”

——要不要去林妹妹房里瞧瞧去?

去吧,可是咱现在只是个二线丫头呀,还是个盗版的,若是半夜三更到初来乍到的林妹妹房里宣示身份,这不是找麻烦吗?

可是不去的话,咱今天还没好生瞧瞧林妹妹呢,今夜本是良辰吉日初见时,怎么可以浪费……

纠结啊!

吾等不说珍珠如何矛盾,却是人之常情。但凡是国人,但凡读过红楼梦,便人人都会有个“林妹妹情结”。何况珍珠这个喜爱林妹妹的人,如今乍见,不啻于后世粉丝初见偶像一般。这比喻虽有些不恰,却也足可说明珍珠的心情了。

言归正传,这里珍珠挣扎了许久,终究不曾去,叹一口气,暗道:来日方长,便转身回去。

不想才走了几步,便见那边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个身影十分眼熟,细一看,正是鸳鸯,珍珠几步上前,道:“姐姐,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让我瞧瞧林姑娘去,顺道送些银耳莲子羹过去,你怎么还不歇下?”

珍珠道:“我拿了二爷明日要穿的衣裳,正要回去呢,可巧姐姐就来了——我和姐姐一起去吧!”

鸳鸯不置可否,二人便一同进去,后面小丫头提了食盒,小心翼翼地跟上。

进了门,便见伺候的鹦哥,如今该叫紫鹃了,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姐姐怎么来了?”

鸳鸯道:“紫鹃,林姑娘睡了没?”

紫鹃道:“还没呢,我正劝姑娘睡下,可姑娘还睡不着呢!”

话音未了,便听里面黛玉道:“紫鹃,是谁来了?”紫鹃忙道:“鸳鸯姐姐和珍珠姐姐来了。”

鸳鸯珍珠忙进去,见黛玉已卸了妆,穿着雨过天青的寝衣坐在床沿上,一头青丝垂在脑后,削肩瘦腰,好不可怜见的,看她二人进来,站起身来,让道:“二位姐姐快坐。”

鸳鸯珍珠忙上前去道:“姑娘快坐吧,使不得的。”

黛玉今日来时,已见过鸳鸯和珍珠,鸳鸯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伺候的人,她自是明白的,只是这珍珠却似是伺候宝玉的,但不知这二人是如何一同来的。

鸳鸯说了贾母的话,黛玉起身听了,方又坐下,鸳鸯笑道:“姑娘乏了一日了,也该好生歇息才是,走了困,岂不更睡不好了。”

黛玉笑道:“姐姐说的是,只是……”半低了头,有些怔怔的。

珍珠小心地问道:“姑娘可是想家了?”

黛玉面上一红,低头不语,这初来这里,几乎人人都待她亲热不已,可她偏说想家,似有些不给贾家面子。若有些碎嘴刻薄的听了,指不定编排成什么样子。只是她终归还小,今日到了这里,见了诸多人物,热闹非凡,又思及家中老父一人,怎忍得住不伤心?

鸳鸯珍珠二人见了,如何不明白,却也有些无奈。

珍珠绞尽脑汁,想了一回,方道:“我有个主意,虽不能去姑娘的思乡之情,却也可缓解一二。”

黛玉忙道:“是何主意,姐姐快说!”

珍珠道:“我听说姑娘家在扬州府内,繁茂忙碌,离这里虽远,可南北往来,驿站林立,想来时常便有信差往来。姑娘不妨时常书信,让小厮送到驿站去。见信如见人,林老爷在扬州见了姑娘的信,也能宽慰心怀。姑娘觉得如何?”

鸳鸯笑道:“这主意好的很。”

黛玉先是一喜,后又道:“这岂不是太麻烦了么?”

鸳鸯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这府里什么都却,就是不缺人!这打发人去送信这样的小事,又不是让人去上刀山,下油锅,简单的很,明儿和老祖宗一说,就是了。”

黛玉方喜上眉梢,道:“多谢姐姐了。”又复对珍珠笑道:“多谢姐姐的妙思。”

珍珠道:“姑娘哪里的话,我哪里当得起这个谢字,不过是姑娘关己则乱,一时想不着罢了。若说妙字,谁能越的过姑娘去?”

又道:“姑娘既要写信,我看不如多写写,咱们这里人多,姐妹也多,每日里逸闻趣事都不少的,姑娘何不细细写了,送与林老爷看?姑娘在这里想家,林老爷在家肯定也想着姑娘呢!姑娘人虽不在林老爷身边,心却在的,父女情深,自能体会姑娘的一番孝心。”

写吧写吧,写的越细越好,当林如海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这里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后,是不是还能两腿一蹬便翘辫子去了?上苍保佑,让林如海争气点吧!至少也得让林妹妹找到个如意郎君之后再翘辫子,阿米豆腐!

不想,室内一阵寂静无声,抬起头,见自己被几双眼睛盯着,珍珠一阵眼晕,心头乱跳,天!是不是说太多了?忐忑不定地道:“珍珠无礼,逾矩了,姑娘莫怪。”

黛玉摆摆手,上前拉住珍珠的手,笑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姐姐真心为我着想,我若多心,可成什么人了?我虽不懂事,可谁是好是歹,却也是不胡涂的。”

鸳鸯上来笑道:“姑娘说的是,珍珠这丫头每日里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偏今日在这里就开了窍了,想是姑娘这里灵气足,让她去了呆了。我替她谢谢姑娘了。”

黛玉笑道:“姐姐那里的话?”又拉了拉珍珠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姐姐的心的。”一双含情目此时满含感激。

珍珠有些迷迷蒙蒙的,这说到哪里去了?却是沉浸在和黛玉拉手的兴奋中,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怕言多更失,只闭口不言,鸳鸯和黛玉又叙了一回,言笑晏晏,仿佛无事一般,又帮着紫鹃一同伺候黛玉歇下,而后告辞出来。

出了门,行到了无人处,鸳鸯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好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珍珠点点头,得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今天是不是一不小心做了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