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珍珠笑眯了眼,道:“好姐姐,还是你疼我。”接过酥酪,吃了起来。

如今宝玉是和贾母住在一处——因天渐冷,贾母恐冷着宝玉,便把宝玉放在套间里。好随时照应着。可人是宝玉跟前伺候的大丫头,明利落,又不乏温柔体贴。只是她今年也有十八了,岁数渐大,便不好耽搁了。预备了今年便出去的。素来都是一出伺候的人,珍珠却是出了名的和善人,从不与人纷争,却并不曾吃过一丝亏去,也是个绵里藏针、圆滑细致的人儿,可人有心与她交好,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如今倒是有机会了,反倒是要分离了。这缘分也真真有趣的紧。

贾母点点头,道:“嗯,很好,我素日只知道她针线不错,不想竟做的这样好,这会子怎么不见她?”

珍珠笑道:“我也惦记着姑娘,只是不得见。”

王婆子忙道:“什么事儿,姑娘说就是了。”

王夫人点点头,道:“李嬷嬷我是信得过的,这规矩是错不了的,只是这品不知如何?在这里伺候的,长相什么的倒罢了,只是定要老老实实的。”

那衣裳半新不旧,却是比几个人穿进来的好了不知繁几。有两个见了,忍不住了。那和气些的媳妇便上来问话。不过是问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的话。

车马行了半日,虽看不清车马的景物如何,却可听见外面声响渐渐大了,依稀可辨得车马穿息,商人叫卖之声,想来已到了那“宁荣街”上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声响却是渐渐没了——想是快到了——饶是珍珠镇定,也不免忐忑起来。只是忐忑之余,更添了几分好奇。正在此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帘子便也被掀起了:“好了,到了,快些下车,都规矩些。”

不想珍珠竟提出这样的事来,真是从未有过的。王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穷人家父母卖子女的,男人卖老婆的,多数是凄凉悲切的,再惨的也有。她都见惯了的,便是有自卖自身的,也从没有这么小的。当下便惊着了。

孙氏一听这话,便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可怜珍珠小小的人儿,哪里支撑的住?还是孙大舅帮着一起往屋里扶去。待扶至房中,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好半天才见孙氏气幽幽地醒转过来,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了。

孙大舅被妹妹道破心思,又急又窘,真想当下就离了这里,只是又不甘心那丰厚的礼钱。原来那李屠户家确不是户好人家,一家子虽有几个银子,待女眷下人却是非打即骂。他又惯会做人,贿赂了官府,将这一带屠宰牲口并买卖类的生意揽了大半,其余人竟沾不到一点余力,故才挣下这份家私。只是他府中阳盛衰,老娘死地早,前后娶了两房媳妇都被他虐打致死。留下四个儿子,也是一个模样,每日穿花逐柳,纨绔无类,闹地乡里犬不宁。但凡好人家的闺女都会远远避了他们一家子去。

王夫人捻了一粒佛珠,道:“今儿老太太说起姑太太,又说起外甥女儿,便想着把外甥女儿接了家来。林姑老爷岁数不大,若是日后续弦,只恐委屈了外甥女儿……若是接了来这里,老太太能亲自照料,又能与姐妹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便?一则解了老太太担忧思念之情,二则也好就近照顾外甥女儿……”

贾政捋捋胡须,点头道:“此事甚好!很该如此。”

王夫人道:“此事虽好,只是听说外甥女儿身子极弱,进则人参,出则燕窝,偏还跟风吹一阵便倒了一般,我实在担心的很。日后外甥女儿在这里住着,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是好了,便罢了。若是不好了,可怎么向林姑老爷交代?”

贾政已数日不在正房歇息,今日回来,见王夫人小意体贴,不觉有愧,便想着今日宿在此处便是了。不想话不到三句,她便露出本来了。当下便恼了三分。

道:“什么叫进则人参,出则燕窝?这人家人参燕窝的,与你何干?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林家是什么人家,四代列侯,书香门第,林海如今又掌着巡盐御史,人家唯一的嫡女,娇生惯养,便是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也是用得起的。况且,她是我妹妹的亲生女儿,荣国府的表小姐,又不是什么外人,用度自是由官中出的,再有老太太也有所出的。便是外甥女儿身无分文而来,老太太也没贴补,一个姑娘,一月能用多少嚼用?我们这样人家,还养不起她么,你还想克扣她不成?”

贾政虽说迂腐,却不糊涂,事儿都是知道的,此番话中便可见一斑。

王夫人脸上大变,道:“老爷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担心外甥女的身体,这姑娘来了我们这里,身子又弱,若有个好歹,可不是我们的不是?”

贾政道:“呸!我妹妹刚去,你便咒她女儿也不好不成,你安得什么心?”

王夫人此时只觉越描越黑,百口莫辩。她虽有些私心,可哪里经得起贾政这样说她?当下泪如泉涌,一则贾政说中了她心中所想,不觉又惊又怕,二则又觉冤枉,自己哪里有他说的那般?越想越觉伤心,只哭得满面泪痕。好在房中伺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不然她这个夫人也不用做了。

贾政看她哭得那个凄切邋遢样,不由更厌了三分。他是个迂腐木讷的,万事认定了便难回头了。喜欢一个人,便越加喜欢,厌恶一个人,也别想他能改了初衷喜欢起来。

话说这贾政与王夫人也是少年夫妻,虽说不上如何恩爱,倒也相敬如宾。大户人家多是的面和心不和的,但最在意的就是面子,鲜少直接撕破脸的,如何闹到如今这样的景况?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当年王夫人嫁了来,贾政房里也有几个通房丫头,后来她生了贾珠与元春两个,便想法子将那些出挑的都给打发了出去。贾政对这些丫头并无甚感情,也不甚在意,出去就出去吧——他在女色上面不同其兄贾赦素来也不甚留心——留下的都是不甚出色,又老实安分的。

不想过了几年之后,已过而立的贾政竟看上了一个姓赵的丫头,也是府里的家生子,模样好,子也好,尤其嗓子更是娇媚如莺啼。初收了房,没几日便带了到王夫人跟前,叫禀明贾母,抬做姨娘。把王夫人气得险些咬断了牙,闹了一场,竟厥过去了。请了太医一看,竟是喜脉,得,这下什么阻拦的理由都没。连贾母都发了话了——你怀了身孕,谁伺候他呢,这不正好么,他难得有看上的,你既是贤妻,怎么做这等嫉妒之事?——王夫人无法,只得应了,背地里不知撕了多少帕子。

贾母倒也中肯,虽说偏心儿子,但到底也给怀孕的儿媳妇留了脸面。那姓赵丫头暂时只是通房丫头,等日后有了胎,再升做姨娘。此时便暂称赵姑娘。

而后王夫人养胎,那赵姑娘便专宠于房,数月里贾政不曾踏入王夫人房中一步。下人们皆是墙头草,见贾政喜欢,便更加着意奉承赵姑娘,风头盛了王夫人数倍,让王夫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只是她那时怀着胎,腾不出手罢了。

此后不久,贾政感染了风寒,那赵姑娘日夜伺候,竟也染上了。府里的规矩,丫头若病了,便要避到外面去,免得传染给主子。只是一般的丫头都不愿出去,一来怕耽搁了差事,等病好了,好差事便被人顶了去,二来家里哪里比得上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的。而若是大丫头们病了,也常有请太医诊治的,连药钱也能省了。

可如今这事却没法,这赵姑娘如今是个尴尬人,不主不仆。若是贾政是好的,她自能留下来,请医用药,自有人打点地妥妥帖帖。可如今贾政也病了。这老爷自是比她这个丫头金贵千百倍。况王夫人还怀着胎呢,若是影响了这肚子里的孩子,谁能担待地起?贾母便做主另赵姑娘移回家去。又令两个婆子,两个丫头跟着去伺候了。可事儿就出在这会子。

这贾政之病渐渐愈了,这赵姑娘却越病越重,最后竟香消玉殒了。贾政初闻此信,颇有些伤心。毕竟此前一段时间赵姑娘伺候地他甚是妥帖。贾政是个念旧情的,自是放不下的。

而后便是宝玉出生,口中含玉,闻者皆惊,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贾政本是忧心,恐是祸事,一日独自在后园散心,竟听见一件骇人听闻的旧事。

原来那去了的赵姑娘竟不是病死的,而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多加了几味药……而那人竟是王夫人!

贾政初闻只如晴天霹雳一般,跌跌撞撞回去,令心腹细细查访,竟是丝毫不假。又查出周姨娘旧年落了的身孕也与王夫人分扯不开,更觉心冷如冰。

此后不久,府里除了依旧议论那衔玉而诞的稀罕事之外,又渐渐添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比如,二老爷纳了新姨娘了,这新姨娘姓赵,是从前在二老爷跟前伺候过的赵姑娘的妹妹,和她姐姐倒长得有七八分像,初来给二太太磕头时,险些把二太太吓得半死;

比如,二老爷和二太太越发“相敬如冰”了,一月里大半多时间是在赵姨娘屋里,其余便是周姨娘那里,最后零星一两夜才是二太太那里。

比如赵姨娘得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了,老太太许了她不用立规矩了,还派了身边得力的嬷嬷去伺候。后来生了三姑娘,太太想要抱过去养着,可老太太说喜欢孙女儿,竟抱去上房养着了。而后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赵姨娘又有了,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二太太面上倒也是挺高兴的,只是当天夜里二太太房里抬了许多碎衣裳出来,均是被剪子剪的。听说是丫头裁剪坏了的,连带着两个丫头也罚了一个月月钱……

言归正传,这贾政既觉察了王夫人的真面目,如何还能待她有好气?

其实他对这赵姑娘并无他自己并众人想的那般深情厚谊。不过也是为着那常理罢了——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的,这人一死,万事便美化了,便是有缺点的,也变成优点了。那赵姑娘在时,不过胜在颜色好些,又有一副好嗓子,可比她好的不是没有。而她待人有些刻薄,又小家子气。若是她在贾政身边长久下去,想来不久便被厌弃了。只是如今她便胜在她死了。贾政只记得她的好,她的冤,她待他的情。而贾政记得这些几分,便有几分厌恶王夫人。

往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给她留几分面子罢了,此时无外人,那里还有好话?王夫人便是哭得再情真意切,贾政也觉得她虚情假意,矫揉造作,当下便冷笑道:“罢了罢了,快收了吧,这又没外人,给谁看呢!若叫人知道了,可不是我的不是了?”

王夫人又气又苦,只是低头垂泪不止。

贾政又道:“既定了接外甥女儿过来,便将屋舍器具都收拾齐整了,衣裳什么的,也该备下。一应份例什么的,皆照三丫头她们的。只能过,不能薄了。若是薄了,我可不依!”声冷如冰,竟让王夫人哆嗦了一下,只得答应着。

那边贾政抬脚便走,门就这么开着,冷风灌进来,还带来了那边的说话声:

“老爷,你可来了。”

“……我在前边看见一味豆腐皮的包子很好,一会儿她们上了来,你也尝尝……”

“谢老爷,还是老爷记挂着妾身……”

这里王夫人哭得泪都干了,双手冰冷的,脚几乎迈不动步,拿了帕子拭去泪,唤了人进来洗脸。丫头们似乎都没看见她脸上那胡乱擦过的泪痕,只一径有续规矩地伺候着,仿佛只是一群木头人罢了。

王夫人洗了脸,换了衣裳,匀了脂粉,簪了钗环,又是端端正正的二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