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殿上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被“三昧真火”熬炼过的?一看魏王的表现,任谁都知道出大事了,虽然谁也没敢吭声,但是却免不了用眼神开始了相互询问。

通往主街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粗麻布衣的壮汉推着辆独轮小车远远走来,看见前头路口堵着手执长戈的武士,便自觉停在了两三丈远的地方。由于脚上的草屡袢带开了,他并没有急着掉头返回去,蹲下身细细整理草屡的工夫,前面主街上赵使的马车恰好辚辚而过。壮汉不经意的抬头望了一眼,整理好草屡,起身推走了小车。

“蔺先生好。”范雎等须贾还了礼方才跟着还礼,起身接道,“还请公子和蔺先生安寝,在下这些日子就在院外候命,公子和蔺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命人告知。在下告退。“

魏齐今年二十一岁,是当今魏王的次子,帅气虽然说不上,倒也英姿勃勃。他和赵胜只在赵国见过一回,本来说不上什么过深的交情,然而那一次好容易去了回邯郸,他的任务却是代魏王向安平君赵成致祭,天天和一帮子使臣来回奔波在安平君府与驿馆之间,连上街寻些烟花柳絮的机会都没有,当真是淡出鸟了。

也是该赵祧倒霉,那时候的魏国守将公孙喜是个暴戾性子,一听这事接着派兵越界抓人。赵魏两国向来关系不错,然而关系再好这种事也是欺负人,赵祧虽然喜欢息事宁人,但麻烦到了头上也得去处理,两边士卒剑拔弩张,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

不过乔端对此丝毫不在意,他完全相信他的那位至交好友,也相信乔蘅能丝毫不漏的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当赵胜表现出一丝疑虑时,乔端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两个字——“杀掉”。

赵胜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又是在宫室富贵窝中长大的,常年浴血的武士们虽然不敢不敬,但先前内心中却难免对他看低几分,然而这一箭却着实惊到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射猎的高手,对各种猎物的身形状况了如指掌,至于箭法优劣更是一眼便知。三十余丈开外的距离虽然不能算极远,但那一箭是从颠簸疾驰的战车上发出的,而且雄鹿也在四顾乱奔之中,那支箭射中鹿身不难,然而箭支不但正中雄鹿心口,更是没羽而入,这箭术已经颇有大成了,即便神箭手见了却也免不了夸赞一番。

这是搞什么怪,让走还是不让走?富丁泄了气,只得再次坐了下来。

赵胜向着赵何深深的长鞠一礼,直起身后却把双手背在了身后,他向朝堂上所有的人缓缓地环顾一周,提高嗓音说道:

难道乔端病了?这关键时候……赵胜心里不由一紧,赶忙快步走进了屋里。

赵胜明白自己执意赴魏后难免被跟踪,但这跟踪会跟到哪里却很难说,毕竟富丁只提到肥义府,那么许五把马车赶回府时有可能是终点,穿过肥义府旁边那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时也有可能是终点。就算在邯郸城里不能摆脱跟踪,出了城门后到处都是旷野,又有苏齐在身边一路四处警惕观望,奸细也绝没有继续跟踪的条件。

“公子您可回来了,这……”

苏齐不敢多想,四下环顾确信已经没有刺客后,忙收了匕首蹲下身将趴在身边的尸体翻了过来。

乔端脸上渐渐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跪坐在席上思考了半晌,捋着须却摇了摇头。

“公子是平原君?”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遇见了强人,摊主顿时冒了一头冷汗,刚要大喊,就听那年轻人厉声道:“苏齐,不要胡来!”

廉颇?平原君记忆里倒是有这个人,只可惜这位未来的名将现在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领,而且远在赵国北疆跟随牛翦防御胡人,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就算能见到,还不知道这位是什么态度。

李兑不觉一诧,他代赵成相邦这一年来一直是说一不二,大王赵何也一直如同赵成当政时那样一言不发的当着傀儡,难道今天因为惩治赵豹的事激起了他的反抗之心?李兑心里疑虑,但还是躬下了身去:“请大王示下。”

“粗人?”赵豹冷哼一声,迎着李兑的目光没有一丝惧意,“李兑,我问你,赵成对大赵有什么功劳?三年前要不是他兵围沙丘宫,先王就不会……”

大概是心中有愧,赵成一年前重病不起,然而重病之下,他依然不肯放权,竟然强迫大王赵何任命他的亲信李兑为假相,并封为奉阳君。赵成死后,李兑接手了赵成的势力,为了稳固权柄,拉拢赵成一派宗室,居然强迫赵胜代替大王赵何执孝子礼为赵成跪灵。先秦时礼仪繁杂,孝子跪灵要麻衣素食、几乎不眠不休,再加上他清楚赵成是自己杀父仇人,又累又恨下,一息轻灵便归了虚无。

许五心里恼怒,气鼓鼓地扬起了高嗓门,

赵胜话音一落,蔺相如险些笑了出来。他生怕被富丁看见,连忙抬起手摸摸鼻子掩饰了过去。

“这……”

富丁也被赵胜说愣了,公子这叫什么意思?不愿意去直说不就得了。

“公子若是,若是……那也好,下官代为致意就是。”

富丁何尝不怕赵胜真的跟着去?昨天赵胜在朝堂上避实就虚,表现出的才思机敏真不是盖的,万一在别人面前编排李相邦几句,自己不一定能压得。嗯,有些事应该抓紧做了……富丁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内室门口候命的乔蘅,赶忙告退了出去。

赵胜一直把富丁目送出院方才转回了头来,略略带着些疑惑向蔺相如问道:“魏王好好地怎么想起来召见魏齐了?”

蔺相如捋着胡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不过……嗯,定是与公子有关。公子不必多想,静观其变就是。”

这个可能性很大,不然魏齐哪来的什么“大事”。赵胜点了点头笑道:“赵胜在富大夫那里怕是难有好印象了,今天若是留在驿馆什么也不做,只怕会让富大夫起疑。蔺先生陪我出去各处走走如何?”

“在下敢不从命。”

这是要把戏演到底,蔺相如当然不会反对,笑微微的应了一声便出门去找苏齐。不大会工夫准备停当,待赵胜用了饭,乔蘅便帮他换了寻常衣装。

院子里蔺相如、苏齐、许历他们早已经候着了,而范雎则迅速汇报了须贾,安排完武士保护后也回到院中等候,他负责平原君公子在魏的日常起居,除了赵胜要去参加正式的朝堂礼仪以外,自然要须臾不离,十二个时辰随时听命。

这个时代已经到了战国后期,但是除了所谓的七雄以外,还有诸如宋卫鲁等中小国家以及可怜的周天子名下的东西两周。魏国虽然比不上秦楚齐,然而跟这些小国甚至韩国相比却是上邦大国,再加上大梁兼具水陆之便,地处交通要冲,自然成了物阜人丰,人人向往的大城市,繁华热闹不需多说。

赵胜今天是真正的上街游逛,没理由前呼后拥,华车代步,把自己变成大梁街头的一景,所以身边除了蔺相如和苏齐、许历以外,只跟了一个作为“导游”的范雎,至于范雎安排的那些武士则换了便装远远地跟在后边暗中保护。

大梁城并没有市坊之分,那东西要到隋唐时代才会逐渐成型,这时的街市大多具有自发性,不管哪里聚集了大量商馆摊贩都会成为摩肩接踵的地方,赵胜一行招摇过市也不可能有人会想到他就是刚来访问的外国贵宾。

“都来看看了啊,上好的鲁缟——”

“上好鲁缟,洛邑白氏响当当的名头,童叟无欺啦——”

随着一声声高声吆喝,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放满成捆细绢的木台之上翻检了起来,而在木台之后,那两个吆喝着的短衣汉子已经将手中细绢抖动的刷刷作响,

“别他娘叫唤了,快下来!”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五六个壮汉突然挤到了台子前面,一阵厉声高喝顿时压制住了那两个短衣汉子的吆喝。围在摊子前的人们见他们一脸凶神恶煞,便很是自觉的停下了翻检,远远地退开了几步,而周围来往的人群听到动静也渐渐围了上来,不大时工夫便已围成了个很成规模的圈子。

“各位,各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两个买绢的汉子很有眼色,见有人要来砸场子,赶忙跳下堆满绢捆的木台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然而来人并不买账,领头的那个壮汉脸上横肉一抖,勃然喝道:“什么好说不好说!我问你,你们这是哪里来的奸贾?说是鲁缟就是鲁缟,说是洛邑白氏就是洛邑白氏,当俺们大梁人都没见世面的么?”

缟本身是一种丝织品,算是一种常见的衣料,各国各处都有织染,不过因为鲁国的缟最为出名,所以鲁缟便成了最高品级的代名词。这个时代穷人是不少,但是作为大梁这种地方,除了权贵以外的富人并不在少数,即便小富之家,买一点缟绸之类的衣料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这个时代商品经济毕竟处于开端时代,市场只有这么大,做同样的生意你赚了我就赚不到,所以除了那些产地有限的商品可以行销天下外,各国都有的东西一般极难卖往他国。

眼前这场景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肯定又是“同行冤家”的戏码。大梁人经见过世面,一眼便看出本质,更多的人加入了围观的行列,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已经颇为壮观了。

“各位有话好好说,俺们这确实是鲁缟,各位要是不信,只管上前验看。”

卖缟的汉子一脸低声下气,但是说出的话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一边说一边把手里展示用的细绢向那个壮汉递了过去。

壮汉依然不买账,一把推开那个汉子,从怀里抽出一块绢料向围观的人群一抖,接着高声说道:“各位看看,咱们魏缟哪里比他们什么鲁缟差?他们还卖这么贵,这不是欺咱们魏人么?咱们把他摊子给砸了吧!”

那个买鲁缟的汉子站稳了身,赶忙又挤了回来,用比那壮汉更高的嗓音喊道:“这位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鲁缟名闻天下自然有它的道理,不然咱们比一比,找几位老先生掂量掂量摸一摸,我这鲁缟若是不比魏缟更轻更细更软,各位再砸我的摊子不迟。”

壮汉当仁不让,双眼一瞪道:“比就比,兄弟们准备好家伙,待会就叫他们好看!”

“诺!砸他娘的!”

一阵轰然应答,壮汉手下那几个人将木棍在手心里砸的“砰砰作响”,已经做好了砸摊子的准备。

……

此时赵胜恰好从这里经过,见了热闹便停下来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当看到卖鲁缟和卖魏缟的两个汉子肩膀挤着肩膀、互不相让的请围观群众比较货物时,赵胜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点头向身旁轻笑不语的蔺相如示意了一下,一行人便转身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在围观人群后边一幢商馆大敞的门口,一位白衣袭身的年轻人注视了赵胜片刻,接着轻轻招了招手,将一个随从伴当叫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