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思来想去,只觉得七个妹妹无一可付诸信赖,生死相托,眉宇间免不得添上几分愁绪,却忽听沈曼问:“姐妹的话,陈留郡主……应当也算吧?”

“刀尖已悬在你的头顶,哪怕回了京,你也切勿被荣华富贵迷了心。”

“无子”是个多好的理由啊!可以废后,可以夺爵,自然也能重新考虑皇位继承人。依裴熙对太子的了解,这位天之骄子可不是那么会隐忍的人,哪怕他没继承穆皇后的体质……“也有人会乐意误导他的。”

五斗米教的道士纵称不上地位崇高,好歹能登堂入室,太平道的传人却只能鬼鬼祟祟地隐匿于暗处,一旦暴露行踪,基本上就是全家全族被当成反贼关进大牢,运气好蹲一辈子,运气差脑袋落地,几乎没第三种下场。

裴熙见此情景,觉得是个机会,便命人将孙道长给提了出来。

阿娘对恩师十分感激,若是恩师的意思,她应当会听从。恩师一直视自己若子侄,自己恳请恩师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亦是亲近的表现。自己呢,成了家,立了业,生了个大胖小子,再过几年,自己就自请出北衙去边防,驰骋沙场,抵御外敌,岂不痛快?

“多谢伯清兄记挂,我好歹是个校尉,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这正六品上的官职呢,虽说……”萧誉顿了顿,方道,“看看父亲遗留下来的手记,翻翻恩师留下的课业,挺好的。”

谯国公及他的子孙战死后,一家子孤儿寡母,多重重孝的沈家就不怎么涉足交际圈子了。一个家族,哪怕再怎么强盛,后继无人十余年,没落也成了必然。若非圣人眷顾老臣,让谯县公府出了个王妃,这一家早被忘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待秦恪被流放,谯县公府……

“洛阳裴氏的确很有势力,但……”秦恪本不欲和女儿说这些,但想着这些日子的纷乱繁杂,以及越来越复杂的局势,纵心中疼惜女儿小小年纪,就因自己之故而受累,却还是要说清楚,“旭之的父亲裴礼和兄长,才智皆是平平,虽凭祖辈余荫做了官,却未必有什么成就。而裴熙的祖父裴晋有一庶子裴义,极为精明强干,一直跟随在裴晋身边,被裴晋大力提携。”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训诫了女儿,实际上从眼神到话语,当真没什么威慑力。

“四叔?”秦琬双手托着脑袋,有些疑惑地望着父亲,“这个沈家,是阿娘家里么?和四叔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裴熙更是不悦,厉声道:“大郎君在的地方,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裴显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裴家做奴婢,姻亲盘根错节,自然知晓很多事情,何况裴熙一路来彭泽,始终都和裴家保持着联系。故他知道,罗氏现在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也就罗太夫人对她还算有几分怜爱,若是太夫人故去……

听见这个消息,就连秦琬也忍不住惊讶起来。

等程方退下,秦恪就有些奇怪:“此地偏僻,百戏班子一年尚来不了几趟,何况戏班?”

联想起长江上水匪的传闻,回春坊的掌柜和大夫们免不得心惊肉跳,唯恐此人真是水匪的一员,专门在这偏远的地方购置药材,以免惊动官府。他们也想说服自己不过杞人忧天,但这世上哪有用量这么大,还只买药,不求医的稀罕事?故回春坊的几位掌柜和东家商议之下,决定渐渐减少对药物的收购和炮制,待那人再次前来,就卖少一点给他。如此,逐次累积,总有一天能苦着一张脸对着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好从这种糟心事中摘出来。

谈到这个问题,裴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内子四个月前生下一个男孩儿,已过继给了兄长。”

作为珍贵药材的一种,野山参素来是有价无市,尤其是沈家这种世代军旅的人家,关键时刻含上一片参,多些元气,说不定就能救自己一命。故沈曼出嫁的时候,陪嫁的药材中,最为名贵得就是一支根须茂密,品相甚佳,生有五个巴掌大的杈,每个杈皆有五片小巧叶子,参龄近百的野山参,学名叫做“五品叶”。

前来刺杀代王的歹人们真没料到对方已有提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戳下去好几个。但这些人敢做这种被圣人知道必定是诛九族的大事,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刺鼻的血腥味非但没能阻止他们的动作,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凶性。便有几个十分悍勇的黑衣人,手挥长刀,爬过围墙,森冷的刀锋一挥,枪杆就被劈成两半;还有些身手机敏灵活的,仗着庭院就十几个兵士,没办法防御到全部地方,也在尽力攀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异常沉稳冷静,透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成熟。七月见了,心中一酸,仿佛从这位小娘子的身上,瞧见了已经亡故的大郎君的影子。

他如游魂一般苍白虚弱,神智都有些不在状态,七月怎敢阻拦?刚欲关切两句,忽听得秦琬道:“月娘,咱们出来说话。”

见父亲赞美自己,秦琬心中喜滋滋的,只见她眼珠子转了转,唇边就仰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刘使君不敢直接拒绝父亲的要求,曾都尉肯定也不敢,赵九郎虽然没借到兵,也不至于是无功而返吧?”

“阿耶?”

赵肃前往折冲府借人,护卫的兵力略有不逮,秦恪思忖片刻,决定与刘宽一道前去,若有什么事,也好做个呼应。

“裹儿好奇呀!”秦琬一个劲晃父亲的胳膊,撒娇道,“告诉我嘛,阿耶,告诉我嘛!”

“曼娘?”秦恪奇道,“怎么了?”

赵九愣了一下,心道安西都护府都设了十余年,但好像……真能算新设的?

因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秦琬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有些故作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

沈曼见秦恪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的模样,心中已猜到秦恪的想法,不由叹息。

沈曼和秦恪交换一个神色,征得后者的同意后,沈曼方摇了摇头,叹道:“得看九郎的。”

生父的忽视,嫡母的打压,兄弟的欺凌,他能忍受,因为他还是堂堂正正的皇长子,除了这些人外,旁人不敢给他颜色看,他依旧能保持着内心的尊荣与骄傲。但近七年的流放生活早就摧毁了他的骄傲,也消磨了他所有的锐气,和或许曾经有过的壮志豪情。唯有如此,他才会说出这般消沉的话来。

“帮您去跟着……程二郎?”面对秦琬的突发奇想,赵九哭笑不得,“为何?”

严氏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讷讷地问:“什么事呢?”

“裹儿睡了?”

秦琬的小脸垮下来,有些不高兴地说:“裹儿平日见到的人,都是只有一个阿耶,一个阿娘的,就连刘使君家里也是。为什么裹儿就有那么多阿娘,还有那些奇怪的人和裹儿抢东西呢?”

这一连串的话,秦琬听不大懂,但她懂得抓重点。所以她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后,很认真地问:“阿翁的财产,大家都想得到,但只有阿婆的儿子才能继承?若阿婆没有儿子,就由最大的小阿婆的儿子继承?”

这位天之骄女出身好,模样好,性情也好,哪里都挑不出错,就是一直生不出儿子。偏偏圣人还要护着她,对先帝说,生不出儿子怨自己,不怨妻子,并信誓旦旦,说等太子兄长登基,就请他过继一个儿子给自己。先帝呢,知道嫡次子莫看如今十分英武,小时候确实是病歪歪的,让他们夫妇操了无数心,指不定真在那方面有点问题也未可知。毕竟男人嘛,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拿这事出来说呢?问御医,御医也不好明着说谁有问题,只能含含糊糊地说王妃有点宫寒,大王底子也有点亏,大概两人都有点问题,只不过男方那边……可能性大一点而已。

秦恪闻言,不由怔住,片刻后,他才轻抚女儿的鬓发,叹道:“裹儿真乖,真孝顺,可……咱们现在是不能吃肉的。”

没错,她要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必须说动阿耶,给陈留郡主写信,让他们一家得以回到长安去!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酸,神情也黯然下来。

哪怕说动了阿耶又如何?他们想回去,得看陈留郡主肯不肯帮忙,得看时机够不够好,还得……得看圣人的心意。

无论哪条,对秦琬来说都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不由自主。

掌握命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就连裴使君,也不是一直在挣扎,在反抗,在奋斗,想要卸除身上的枷锁么?他说着不想与洛阳裴氏有关系,可骨血之亲不容抹杀,他吃的,穿的,用的,全由洛阳裴氏给予。哪怕他说着不在意家族,但他无论做什么,在外人看来都代表着家族,甚至牵动着洛阳裴氏的一荣一辱。

如果,如果……如果阿耶是皇帝,那该多好?

生杀予夺,操纵众生命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会为生计发愁,不会受人冷脸,不会有人明着恭敬,暗地里却对你避如蛇蝎,更不会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中,唯恐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

阿耶说,他不得圣人欢心,哪怕太子九叔真犯了什么事,皇位也轮不到他身上。反而要提心吊胆,唯恐新皇看他这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顺眼,找个理由就将他诛杀了去。既然如此,阿耶为何不奋力争上一争,反倒要渴求别人的良心?

阿耶是皇长子,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为什么别人都行,他就不可以?

黯然神伤的父亲,病体嶙峋的母亲,简陋的房间,濒临死亡的恐惧,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命运……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深深地刺激了秦琬原本无忧无虑的心。

我的父亲,乃是大夏堂堂正正的皇长子,因着这个身份,我们一家受了那么多的苦。若是太子九叔即位倒也罢了,若是别人……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