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金瓶梅 >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妇人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人xx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

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辗转作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

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你若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子由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一千八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

自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这妇人亦常领着两个丫鬟在门首。西门庆看见了,便扬声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睃盼。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见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门庆正站在门首,忽见小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绣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庆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连忙走过来,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他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恐怕嫂子忧心,有个不催促哥早早来家的?”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奴吃煞他不听人说、在外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着,小丫鬟拿茶来吃了。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又千叮万嘱,央西门庆:“不拘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一定恩有重报,决不敢忘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

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大官人往那里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笑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说罢,潘妈道:“他从小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王婆道:“你家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钟箸,妇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家。妇人知西门庆来了,因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

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

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婆子拿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吩咐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後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对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应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却是间壁武大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识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压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月畏]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