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林如海那里送了消息,只说贾政不日将出来,王氏却要拖些日子才能出来,只叫众人放心。贾赦因了二房又使了几万银子出去,总算见了一些光亮,自去谢了姑老爷不提。因着旧府里被查抄一空,贾政在外头欠下的银子早被人找上门来,贾赦原本要捏着鼻子给他还清,还是邢夫人看不过去,提醒了一句:“皇上只管查抄,也没说旧府就收回去,赶着砌了一道墙,折价卖了就是了!”贾赦想了想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匆忙之间找不到好买家,京城里诸人都知道此宅始末,虽是处在闹市地界儿很好,但开价再低也无人问津,幸好贾琏去找了薛蟠,哄了一个外地商户,想着在京金屋藏娇的,牵了线给一发而卖了三万两银子。只是贾政欠款尤盛,其中还有亏欠贾赦的二万两银子,贾琏听了不忿,便出主意道:“二叔房里还有些田庄铺子,是当时分家的时候得的,此时去顺天府里求个官家证明,说明是他个人欠事,便由官家做主卖了,将银子折给债主罢了。”贾赦听了半晌不说话,倒是邢夫人说道:“琏儿说得极是,咱们家认个倒霉,自己的银子算是扔出去罢了,也省得被有心人拿出去说话,弄得名声很不好。再说将来你二叔还要出来,若是给他一发儿卖了干净,将来还是得咱们家养着的,何苦招这事来?好歹留下一个庄子,日后他们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贾琏连连点头,见贾赦不反对,知道此事做得,自去跑了官府办事不提。

这日李纨过来找尤潇潇说话,因说起贾蓉来便是十分羡慕,尤潇潇笑道:“兰哥儿只有比着蓉哥儿更刻苦的,年岁又小,将来青云直上,有你享福的时候呢。”李纨叹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那旧府里头如今混乱不堪,我现在只好住在园子里,但好歹不是在自己一房里,况且又分了家,倒像是寄人篱下的,凤丫头还要给我送月例,我都退回去了,倒是大太太开口劝我收下来,我拿着也烫手,幸好邢丫头当家之后倒知道每个月从那边打发人往我这里送,大太太知道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唉,若是老太太能做主把我们这一房里也分了家就好了……”尤潇潇说道:“你婆婆心里未必没有这个打算,可是老太太心里极不想的……”李纨说道:“我明白,世家大族里到了这分田地也真真难看。”因又说起史湘云成亲的事,尤潇潇只备了一份礼过去,通没有过去。贾家只有凤姐儿亲自去了一趟,回来说姑爷清秀,待着她也好,贾母便放心起来。李纨说道:“卫家大公子这几日天天往府里闹呢,说自己要袭将军,如今弟弟成了亲就该搬出府里另过,卫老将军天天往朝堂上写折子,求着圣君让小儿子袭爵,可是长幼有序,皇上哪里敢松口?幸好咱们史姑奶奶是个泼辣的,卫大公子再来的时候她做弟媳妇的竟是当街骂回去,卫大奶奶在旁一句话插不上,卫大公子竟是灰溜溜走了。”尤潇潇深知卫大公子手段,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因着也不好对李纨说得太细,只含含糊糊道:“卫老将军在还好,若是不在的话,日子却是难了……”一语未了,素云急匆匆奔进来,叫道:“大奶奶不好了!顺天府来人抄家了!”

不一会儿便听到外头叫嚷,麝月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道:“二奶奶,太太让你过去。”岫烟听了,珊珊然起身,对父母道:“往后咱们一家子一块过日子,彼此客气些就罢了。”邢忠夫妇连忙点头称是。

贾赦听说忠顺王之事未牵涉到两府,心中大为安慰,赶忙送信儿出去。贾琏凤姐儿带着诸人回来,邢夫人也急急赶回来,父子等诸人见面,不免有劫后余生之感。又因为圣君准了探春出府,贾赦想着终究是府里的姑娘,连忙就打发了人派车去接。只是等了半日却不见踪迹,贾赦无法,只得四处查访不提。贾敬这日叫了他过去,只道:“咱们家是不幸中万幸躲过一劫,幸好也是平日里谨慎,忠顺王的事情已经了了,二老爷那头该想些法子救出来,否则损毁的到底是咱们家的清誉。”贾赦忙道:“大老爷说得极是,此事已经托了姑老爷,只求着他瞧在逝去姑太太的面上,帮着将老二救出来。”然后又道:“我使了银子去狱中瞧了老二一次,他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做了一封休书与我,让我想法子交给王氏……”贾敬皱眉道:“这会子做此事却是晚了,王氏名义上还是咱们家的媳妇,也给宫里娘娘递个信儿,只说妇人贪财糊涂,求着撕虏开来,等回了家再说其他。”贾赦迟疑道:“此事……”因着甄家已经坐实了谋反之罪,王夫人收下的四箱子东西在有心之人眼中便是滔天大罪,很不好开交。贾敬说道:“你放心,圣君既然没有把咱们家算在忠顺王一事里,显见也不想再追究,王氏再不堪,也是宫里娘娘的嫡母,皇上这些年对着娘娘虽是冷淡,但也有几分情谊,只要咱们一口咬定,再多使些银子,将他们两个捞出来就是了。”贾赦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

忠顺王祖上原是前朝股肱,后来见新朝建安才投诚过来的,因此老祖宗给了忠顺二字做封号,而后见他们一门乖觉听话处处忠心便给袭了铁帽子王,相比起南安王、北静王等,体面更甚,这本也是收拢人心的意思。从先祖至今,忠顺王已经袭了四代。如今这位王爷因着自小儿跟着圣君一起在宫里念书的缘故,倒是有些兄弟的情分。自圣君登基以来,荣宠不断,竟养成一些桀骜不驯的毛病,是诸皇室宗亲里头第一等的难缠人,平日里最喜眠花宿柳听戏弹唱,极是不务正业的。先头忠顺王妃出身大家,贤德淑惠,常常箴言劝诫才至失宠,最后抛下一女郁郁而终。那忠顺王却毫无哀伤之色,照旧养着一班小戏子招摇过市,满京城里提起来,虽是羡慕王府泼天富贵,但念起忠顺王为人,哪里有正经女儿家敢这样送入王府受苦。倒是有些攀龙附凤的愿意,自然也够不着罢了。

贾母听贾赦说的有条有理,平心而论,分配得也算公道,显然是筹之已久的,原本压着一口气还想着去衙门告大儿子忤逆,但是多想一步,真闹出去,自己一家子上上下下也没有好处,反而会体面尽失。此时元春已经失宠,外头人都等着看贾家笑话,自己何必巴巴送上门去。再说王夫人的行事实在贪得无厌,往常都是瞧在元春与宝玉面上容忍她几分,而今自己若还是偏袒过了真是把大儿子惹怒了,将来被逼着去二房受供养,瞧着王夫人为人,指不定下场如何。唉,说到底还是宝玉太不争气,这一向出了多少是非,读书做事也没长性,娘娘那头若再不能有助力,自己这把年纪日渐黄昏也不得不多打算了。

王夫人见着旁人家风光,面上无所动,心里也是着急,因着周瑞家的打听贾蓉是托了人送国子监的,便想着等宝玉大一些也如法炮制罢了。因想着亲家李守中在国子监里头说话有些分量,她想了想,就往李纨屋子里去了。李纨成日里守着儿子过日子,一向不去刺婆婆的眼,这几日听说大简书院的喜事再加上尤潇潇有孕,正与素云打点些贾兰儿时旧物准备送到宁府里去好讨个好彩头,愿她生个儿子。外头报太太来了,李纨先是惊诧,而后规规矩矩出去迎接。王夫人进来,瞧着屋子里黯惨惨的一片素净,心中就有几分不喜,但今日有求而来,便和蔼了声音道:“这日子秋风渐凉了,我来瞧瞧兰哥儿,睡得可好?”李纨听了,只好一面叫素云去把贾兰喊来,一面陪笑道:“竟是让太太惦记着,原该我带着他往太太处多请安就是。”王夫人也不答言,李纨讨了没趣,亲自倒了茶奉与她。王夫人只沾了沾唇,见了贾兰过来又说了几句话,才问道:“说起来我们也长久没见亲家太太了,前些天外头刚送了几盆子菊花,开得甚好,倒是请亲家太太来赏花吧。”李纨一愣,连忙遮掩过去,笑道:“既然太太有这兴致,媳妇自然是陪着的。”王夫人将话漏出去,也不想多坐,起身便走了。

却说尤老娘听说尤三姐要嫁到一个穷汉子家,又听说是尤潇潇做主,竟奔到宁国府来撕扯。尤潇潇见她还是这般不知悔改,虽是知道穷怕了,但难忍其聒噪,开始还顾些体面好言好语劝两句,后来直接叫人打出去。尤老娘在宁国府里碰了壁,便去薛府里闹。薛蟠瞧着尤二姐面上总不好太苛待她,尤二姐接她进了内室,好劝歹劝,尤老娘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道:“二姐,你只有这一个妹妹,何不盼着她好的?有好几家大官人都瞧上了你妹子,允了进门就开脸,许的聘礼能排到巷子尾去,这姓柳的有何好的?”二姐忙道:“娘,柳二弟娶了三妹妹是做正房奶奶的,你说那些做什么?”尤老娘怒道:“什么正房奶奶不奶奶的?连饭吃不上就好了?薛家什么家世,那柳家又是什么东西?我早说过东府里那个瞧不上你妹妹,这都是做的什么事?随便找一家子都比这姓柳的好!”三姐听了不耐烦,正要说自己自择之语,二姐却怕隔墙有耳,截住老娘的话道:“二姑爷也说以后叫了柳公子一同出去行商,不过几年就发达了,老娘跟着享福就是!”然后又把尤潇潇给贴嫁妆的事一发说出来,尤老娘原也怕自己倒搭嫁妆,所以只要挑聘礼高的家事足的,听说尤潇潇照旧给二十四抬嫁妆,薛蟠以后又肯提携,方才不闹了。孰料尤老娘这一闹实在是动静太大,薛府里人人都知道,难免有下人议论起来,柳湘莲又是一个府里常住着的,耳朵里偶尔进了一言半语,心里不由疑心起来。

李纨被探春当众抢白,脸上顿时红一阵青一阵,索性就拉着赵姨娘去了内室,悄声道:“你怎么糊涂了,当众分辨什么?现今只要环儿出息,你就有靠,何苦来跟三姑娘多说?”赵姨娘见她也说了知心话,哭道:“这都是我肚子里的骨肉,怎么就能……”李纨冷笑道:“姨娘,姑娘要攀高枝,你就别拦着了,只会招人恨的。”赵姨娘听了十分伤心,也知道李纨说的有理,只抽抽噎噎走了,李纨瞧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方慢慢回了议事厅,众人在外头早听得里头沸反盈天,不敢出声。忽见安静下来便上前一一回事,只当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贾珍见她回来,便问有何事去。尤潇潇一面换了衣裳一面道:“是薛姨妈想着给宝钗定亲事了。”贾珍听了道:“怎么,不都是说薛大姑娘要给宝玉么?”尤潇潇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连你都这么说,可见在那府里得传成什么样了。”贾珍同着她一起坐下来,因屋内无人,便笑道:“自然,那府里上上下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再加上一个史姑娘,都说宝玉艳福不浅呢。”尤潇潇佯装生气道:“大爷可是瞧着眼馋了,嫌这房里虚空,我再给爷收两个人就是!”贾珍见她娇俏,心里动情,凑过来贴着耳朵道:“我的奶奶,爷有了你就彀了,再有什么天仙儿也不稀罕的!”说罢,就摸摸擦擦起来。尤潇潇见他这般,就顺着他心意亲热起来。

王夫人一瞧见她进来,不由就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争气!”凤姐儿假装吃惊,贾母也阴沉了脸,问道:“凤丫头,你在外头偷偷放账可是真的?”凤姐儿听了,立刻跪下来叫道:“老祖宗!这是要冤杀我呀!”贾母见她这般,面色稍缓,王夫人在旁皱了皱眉,只擦泪不说话。凤姐儿哭道:“也不知道谁造谣造到老祖宗跟前,这种杀千刀的事我怎么敢做?求老祖宗明察!”说着就磕头不止。贾母听了,望向王夫人,意思是你从哪里得的消息。王夫人没料到凤姐儿能矢口否认,正等着她攀扯自己的时候给她坐实罪名,结果她一问摇头三不知,自己若说得细了,只怕贾母要生疑。只见凤姐儿又哭道:“孙媳妇自管家以来,时时处处随着祖宗的例,万事不敢僭越,不知道这样也得罪了人,想必有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必是跑到老祖宗面前说我什么了,求老祖宗还孙媳妇一个清白。”越发磕头不止。王夫人见凤姐儿分明是想倒打一耙,气的要说什么终究忍住没张口。而贾母见她这样,忙道:“好孩子,我是你是大家子出来的,没的委屈了你。快些起来!”鸳鸯与琥珀听了连忙就来搀凤姐儿。贾母拉过手来细细看她额头,见青紫起来,忙道:“可是我今儿急躁了,你素日理家很好,去找大夫先瞧瞧,若有冤屈,我必给你做主的。”说着又让她回去歇息,鸳鸯便亲自送了凤姐儿出去。

银蝶之事尤潇潇倒没有瞒住欢颜,详细与她说了,又笑道:“将来你大了,自然也是照着你银蝶姐姐的例,给你找好女婿去。”欢颜听了,一面脸红,一面却是更尽心不提。没有两日,银蝶便是收拾了箱笼,给尤潇潇与贾珍磕了头,又与欢颜果儿等洒泪而别。她临走时从三等小丫头里头选了两个勤谨知事的,一个叫红枝,一个叫紫竹,其中那红枝针线活儿上是个拔尖的,送了上来,尤潇潇瞧了果然十分满意,便先升了二等丫头,叫跟欢颜一起学做活儿。

邢夫人见姑娘们不在,便先问道:“你去了林家,可知道姑老爷娶亲的事?”尤潇潇揣度她声气儿,估摸着西府那边都传遍了,于是轻轻点点头。邢夫人忍不住笑道:“外头都传姑老爷此回要升到尚书,老太太一得了消息,就叫二太太与二老爷快些从族中再选个姑娘……”尤潇潇忙道:“这可不是错了辈分”现今族里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跟着贾敏叫姑姑的,到时候真成了事,迎春探春几个再怎么见人。邢夫人冷笑道:“自然是往了旁支里去找的,总有几个辈分大的姑娘,千挑万选好容易选了一个,说是跟着咱们姑太太在时一样的品格,可惜姑老爷只说了一句不合适就给拒了。老太太正发愁,二老爷也不知道怎么受了挑唆,要把一个清客的妹子送给姑老爷做妾,没料到姑老爷竟真瞧上了那姑娘,便跟二老爷说定要续弦。老太太气的七倒八歪,又哭姑太太又哭外甥女,可这都是人家林家的事,哪里管得着呢。”尤潇潇方才知道其中曲折,又把自己要去林府帮忙张罗娶亲的事一发儿说了。邢夫人笑道:“你放心,我知道就是了,必不会告诉旁人的。”这也是怕贾母拿了尤氏撒气的好意。尤潇潇却是不在意的,贾母想着来到宁国府里充老祖宗,也要看贾敬认不认。

尤潇潇瞧着她虽是青春但已枯槁的脸,心中深深叹息。那日傅夫人偷偷过来说话,讲那忠顺王筹划谋反已久,还在京外紫檀堡地下挖了一个秘事厅。

圣君早知他心怀不轨,一直等待时机,想着若不能一举拿下,倒不能打草惊蛇,于是这些年来便是十分纵容他,没料到最后能呈上证堂铁供的竟是忠顺王妃!

圣君那时候才真正下定决心一举铲除异党,与着林如海做了一场好戏,引得忠顺王的同谋一一打尽了。

只是探春虽立下大功,但要保命却是不得入世,她又是冰雪聪明之人,早早求了圣君要落发为尼,终身清守戒规,方逃过一命。

只是一想起她本来该像迎春一样有个安逸的人生,却被王夫人与元春联手毁掉,想必心中也是极为不甘,才又告上一状,将着二房彻底弄垮,只是没想到元春能舍身救母罢了。

说到底她还念着贾母几分好处,留了荣国府的体面,整个贾家也没有就此一败涂地。

尤潇潇知道探春出来一次也殊为不易,想着多留她们母女说体己话的时候,便告辞回府去了。

刚进了府门,红枝递了一个喜帖过来,尤潇潇瞧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道:“竟是这么快?”原来是卫家发来的帖子,说卫大公子承袭了将军府,四处摆宴请客。

贾珍正好进来,尤潇潇叹道:“卫小公子尸骨未寒,这大公子也太急切了些。”说罢又想起湘云来,皱眉说道:“也不知道史姑奶奶哭成怎样呢。”贾珍瞧了一眼道:“老将军见着小儿子死了,身边只有大儿子,也得念着往后的倚靠,小儿子死得糊涂不糊涂,老将军也没心思弄明白了,索性就这样混沌着过吧。”尤潇潇默默点了点头,贾珍将帖子随手扔到一边去:“那日里派人送份大礼去就够了,卫家这等行事也别靠的太近。”说罢又一笑道:“说个笑话与你听,二老爷从庄子里打发了一个长工来,说想到咱们书院里教书……”尤潇潇噗嗤一声笑了:“二老爷满肚子香艳词儿来教书可使不得!”贾珍说道:“正是这话,我当时就驳了回去,只说路途遥远,倒多顾忌二老爷身子,现下咱们书院里先生也够,不敢劳烦。结果那长工目瞪口呆了半日也不走,给了几百钱才打发了,真真眼皮子浅的。”尤潇潇说道:“我也听说了,那房里如今都是宝二奶奶做主,二老爷想着跟过去一样的日子,自然是过不得了。”夫妻二人坐下来又说了几句闲话,只听外头来报:“禀大爷大奶奶,小蓉大爷打发人从保定来送中秋节礼了!”尤潇潇听了,便微微一笑,与贾珍一起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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